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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蘭既腐,寧當蕪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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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月西東




“我當時聽到她那話,氣得差點背過氣去,要不因為她是個女的,身上還有那麽重的傷,早沖上去敲她的頭了,怎麽就那麽死心眼呢。忍了忍,看她還是背著我躺著,怕是不想讓我看到她臉上的表情吧,也顧不上生氣了,就是心疼。
這麽死心眼的人我還真沒見過,自己活著累,旁人看了也心疼。
在她旁邊坐了半天,這才想起來該給她弄點吃的。



她吃的很艱難,昏迷的時候我檢查了一下她的傷勢,胸腔該是受到很大的沖擊,肋骨斷了兩根,左邊的鎖骨和肩胛上邊也都被咬碎了,還有手骨也該斷了,只是和脖子旁邊被狼牙咬出的那兩個深深的血洞比起來,還真只能算是小事。
還好身邊帶了必需的藥品,加上費羅裏亞本來就天氣幹燥,不然的話,不消說狼毒了,只是感染就能要了她的命。
乾餅雖然用水泡的軟了些,可還是很難下咽啊,更何況她又是那個樣子。
每一個下咽的動作都要讓她低下頭費好大的力氣,我在一邊看著只能幹著急,很想說要是痛的話就叫出來,可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沒說出口。
只是我沒想到,會是她先皺皺眉,鼓著一邊腮幫子斜眼睛看,『巴特,別發呆了,要是你吃的比我還慢的話,就罰你把所有的酒都上交,再也不準喝。』



只是這一句話,就讓我把所有想要問她的話,都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我在她旁邊守了一天一夜,連酒都忍著沒喝一口,早就打定主意等她醒過來要好好吼她一通。
她是怎麽把夜狼引出來的,怎麽會在自衛時候說自己是兇手,她救的人是我,要按這個理論我豈不是更該死?!所有人都該死了!
想一個人鬥夜狼,一直拒絕別人伸出的手,想一個人解決所有問題,她以為自己是誰啊?!

這種事……根本不是由她來定的,是由天。





『那孩子昏迷的時候,我早就打定主意,等她醒來,就算她剛睜開眼睛就死了,也一定要狠狠甩她兩耳光,如果可以把她腦袋裏面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就此都打出去的話。』
巴特的手腕晃了晃,帶了些許醉意的把身子伏在桌面上,失去焦距般看著微微晃動著的褐色液面,繼續開口道,

『到了她面前,總覺得自己絕不管閒事的做人準則就不管用了。那孩子是個不要人管的,偏我還想管。一直思忖著,她那麼年輕,就算經了什麼事,可也不能就這麼一直放在心上啊,那樣真的……那樣活著就實在是太累了。總想著,和她談談,哪怕是臭駡一頓,也許就好些了,我們老輩人的話總是能聽進去一點的吧……』




“可其實是不可能的。我一早就該知道,她就是那種人,就是那種自己馬上就要死了,還要催著別人吃東西的人,從頭到尾,永遠都不會變。
之前那些,都是我自己在做夢而已。



她的眼睛,真的很漂亮,睜大眼睛看人的時候,乾乾淨淨的,是我在這個世界上見到的最美麗的顏色。

可我知道,現在只是過了第一關,到了第二天,狼毒就會發作,無藥可醫的毒。

即便能過的了這關,食物,水自不消說,就連馱運的畜生也已經只剩下最後一匹了,只是我一個能不能活著走出來都不知道,何況加上傷勢沉重的一個她……





等她吃完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
她想站起來,可是寒毒還沒散,試了好幾次都沒站起來。當時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過了好久她突然擡頭問我她昏了多長時間。
我就回答說並不久,只是一夜罷了。



她又沈默了半晌,忽然讓我幫她從行李裏面取一樣東西。
她隨身帶了個盒子,方方正正的,並不大,總是用布抱著,那匹黑馬在的時候,就放在馬身上。馬死後,就一直背在身上。
我起初沒註意到,把她從狼屍下拖出來之後才發現,那盒子還好好的放在一邊。



盒子是純黑的,形狀大小有點像個醫藥箱,密封的很好。
打開就有陣寒氣飄出來,原來那盒子就是個類似小冷藏櫃的東西,裏面放了兩小管針劑,黑白兩種顏色,還有兩個註射器。其他的什麼,我也沒註意到,反正就是你們舞星乙HIME才知道的那些玩意兒。”



『冷鏈?』奈緒詫異的睜大眼睛,隨即微微的蹙眉,忽然插話道,『不是從來只有那人的東西才會這麽寶貝麼,她……帶需要冷鏈的生化製劑做什麽?』

『接下來就會說到了。』巴特在身上摸索了好半天,才找到了一支煙點上,也不吸,只是任它燃著微紅的一點火光。




“她擡頭看看我,開口問,『巴特,夜狼的毒最晚30個小時之內就會發作,而我已經昏了10個小時了,對吧?』
她問的時候很平靜,好像只是再次確定一樣,根本沒有要死的那些慌張,我不知道她心裏是怎樣一個打算,於是有點猶豫的回答說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差不多。


她沒說話,只是低了頭把那瓶黑色的藥取出來,很小心的用註射器註入手臂血管裏。我一直都沒敢吭聲,放在這時候,傻子都該知道她剛才問話是什麼用意。心上壓的那塊石頭終於卸去一大半,整個身子都輕鬆爽利了不少。


一屁股坐在她旁邊看她繼續收拾傷口,給脖子上藥,多餘的幾件衣服都給撕成一條一條的,用來包紮固定手臂,心裏面就很是感嘆。
人都是這樣的吧,沒希望的時候,總是一遍一遍的告訴自己還有希望,還有最後一點點希望,其實,不過就是拿那最後一點可能安慰自己罷了。
我那時候,也是一樣。


她低著頭用牙咬著布條的一端,想和另一只手一起把吊著的手臂打一個結,可怎麽弄都弄不好,眼瞅著額頭上滲了一層汗,可就是不張口讓我來幫忙,看著真是讓人直想笑。
所以我就說,你一個人一只手弄不了還是讓我系吧。
沒想到她就擡頭氣鼓鼓的看著我,好像是我說錯什麽話一樣,很大聲的說,『我自己可以,不用你管。』
我楞了一下,她也楞了。
過了幾分鐘她才好像很不好意思一樣,趕緊加上一句,『呃,我是說,我自己真的可以的……』
說到一半聲音漸漸就低了下去,眼睛忽閃忽閃的不敢看我,她也知道說錯話了吧,這孩子還挺爭強好勝的,真有意思。


她的反應雖然很有趣,可我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再說些什麽,於是就只好乾笑著轉移話題,『現在外面科技發展的真快啊,連狼毒都有藥可解了,我在這地方呆的也實在太久了,等這次事一完,錢賺夠了,一定要出去一次,好好看看。』
其實,當時也只是隨便說說,根本就沒當真。


她會說出那些事,她的那些反應,實在是讓人想不到的。


記憶裏有傷口,一刀子紮進去,口子並不大,日子久了,也就只留了小小一道疤,可多深多淺,只有自己知道。陰雨天氣挖心刮骨的痛,也只有自己忍著。
那孩子,她一身都是這樣的傷。


想忘都忘不了。



Chapter   ⑥



『解藥?什麼解藥?』
夏樹垂下眼睛,聲音陡然就冷了下去,仿佛是一個人走過午夜的墻邊,手指劃過粗糙磚面,指尖冰涼。
接著發現不是墻冰冷了手,而是手冰冷了墻。


這麼多年,她該是有所改變的吧。
她身邊的人、周遭情勢早已不是原來那些。
可這些事情的變化並不代表另一些也會隨之改變,或者說,她根本不想改變卻已經變了,連帶自己。
她覺得很多人變了,瑪雅姐姐,雪之也許還有其他人。
就連那個記憶中,小小的,還不到自己肩頭,一點淑女風範都沒有的白髮女王,那個孩子,也站在自己面前,冷冷的說,我不是你,沒有你那些博愛與正義,我只是想保護好自己的臣民,那些困頓的回憶我不想再發生第二次,至於其它國家的人,與我有什麼關係,所謂的犧牲又從何說起。


所謂的,朋友
這個世界上,永遠不會改變的,大概只有天上的那個人而已。


苦難痛楚後悔恨意厭惡,往往來的無聲無息,在一場夢裏,在一段更叠裏,在醉酒的清醒裏……無知無覺。
來不及反擊,便留下印記。怎麼反擊,分明是自掘墳墓罷了。
總是在猝不及防的時刻被人發現自己的醜陋,那麼便徹底展現一下那個,真正的庫魯卡,好了。
想到底終究還是有些淒涼,於是低低的笑了起來。


『就是狼毒的解藥啊。沒想到已經發明出來了,現在的科技真是不得了啊。』
老謀深算的大叔早已看到她目光灼灼,低頭咬了下脣,卻仍是一副神經大條毫不以爲意的回答根本不想追問下去。
誰會沒有傷口,結了痂留了疤,戳破一次就要再爛一次再痛一次再流一回血。
只能難得糊塗。


『那不是解藥。』她擡了頭不再笑,語調如同艾裏亞斯六月的梅雨季節,每個字都吐得漫不經心,讓人捉摸不透她的感情,面上依稀掛了哂笑的表情,卻又是疲憊,『這類研究成果該算是機密吧,不過……我想告訴你也沒關係。』
『TS86—E17,我們稱它為6號神經阻斷劑,伽爾德羅貝下屬疾病研究所的三代産品。』他不及阻止她已繼續說下去,
『十七年前夜狼引起的法蘭城慘案直接死亡67人,追加死亡29人,學院因此對夜狼齒根分泌的毒素成分産生興趣,主動要求合作並在之後的五年裏主導此項研究。那個白色瓶子裏裝的,就是仿夜狼毒素TS41—B50,6號的母産品,它還有一個名字,我想你也許聽說過,自白劑。』


『中毒癥狀之一是強迫無意識大量泄漏內心的想法,附帶幻覺、幻聽直至精神崩潰,前代二之柱憂慮被應用於刑訊及逼供的可能性,因此被列入禁藥範疇,三年後被間諜盜取,由此蔓延,成爲各國之間心照不宣的“底綫措施”之一。』
『孩子,你累了。』他從未見過她如此,她該是冷淡與直接的,並非此時如同帶了面具一般,言辭閃爍顧左右而言他的揶揄挖苦。
簡直惺惺作態。


『我是累了,所以更要說出來。』
大漠空曠,終於起了風,月就這樣慢慢落下去,隱沒不見。
露出一角紅日,可溫暖在哪裏,依歸又在何方?


夏樹的語氣淒涼,幾乎是懇求,『隨便是誰,我只想說出來。』
皮膚上的日華被風漸漸的吹涼了去,紅鬍子大叔只得雙手抱膝苦坐再不言其它。
無論隱藏的多深,她的哀傷懷念後悔厭惡,與放棄,已經滲進了血裏去,不曾有一天解脫。


她是被自己困死的,在絕望鑄就的牢獄裏。


『爲了彌補之前的研發造成的損失,於是現任學院長在上任之初便重新啓動了相關研究,開發第三代産品,也就是6號。它不是特效藥,但對自白劑有強拮抗作用,能夠抑制其對大腦皮層的過度興奮,雖然也會有導致精神混亂的副作用,但如果配合鎮靜類藥物使用,不失爲解決狼毒的治療方案,至少,還可以救人的命……』
胸口疼痛。
壓抑的感覺從何而來。
低頭狠狠咳嗽,手心是黑色的血塊,粘稠滑膩,再咳幾口,便是鮮紅的液體,邊緣有泡沫,冒著熱氣。
搖搖頭,對巴特示意沒事,隨手擦了去。


『只是如果用於正常人,便會阻斷神經傳導,使各種感覺以及思維遲鈍,簡單說來,就是能把人變成白癡。現在被幾個得到配方的國家用於“處理”流放的重臣,自此便可擔當“仁慈”的聲名,不留後患。』
她說起這般不堪與齷齪的內幕,卻事不關己一般,語氣毫無一絲動蕩,仿佛每一刻都會念及此事,漸漸便成了麻木的傷口,不覺痛癢,
『所以說狼毒是沒有解藥的,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家醫療研究機構曾經宣布攻克過或考慮在6號的基礎上繼續研發無毒副作用的藥物,所有的,就只是6號罷了。与治療相比,人類在殘殺与破壞中更具想像力。當然,就是因爲才使夜狼能够活到今日,還真是諷刺。』


『孩子,』他只能嘆息,仿佛和她在一起便不再會有別的語氣,『可這和我巴特又有什麼關係。』
『是沒什麼關係。』夏樹仍是淡淡的笑著,心仿佛與身體不在一處,身體是痛的,心卻在一邊冷眼旁觀,『所以我剛才也說是隨便說說。』
忽然又想起些什麼,於是繼續道,『你該是阿魯特人吧,阿魯特的前任執政的那基大公便是被政變的軍政府用這個“處理”掉的,順道說,正式使用的6號,他是第一例。』


『那小子執政之前我就來費羅裏亞了,他是死是活跟我有什麼關係。』巴特仍是悶悶的搖頭,接著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
『我鬱悶的只是自己看走了眼,而剛好,過去還真和伽爾德羅貝有點小過節,夏樹•庫克,不,應該是庫魯卡學院長,我必須承認,你確實騙過我了。』


『我以爲你早已看出了……算了……』

她的身體因爲自我厭惡與不安而無意識的顫抖,或者,也只是單純的害怕而已。

『我來這裏之前去過一趟阿魯特,依舊是戰亂與貧窮,經濟比那基執政期間倒退了至少10年,即使至今我仍然不會饒恕那基,即使閉上雙眼默認那些沒腦的軍人把他“處理”掉,可……終究人民是無罪的吧,“默不作聲的伽爾德羅貝”,那裏的孩子總是這樣唱……巴特,你也是這樣想的,對不對?』



接著,如同等待宣判一般,夏樹靜靜閉上了眼睛。


天破曉。
月西日東。
夢將醒,抑或繼續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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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朔雪起

 

 


『我不知道她用的是什麼藥,只是聞到,就能讓人昏那麼長時間。』巴特搖搖頭,剛要端起杯子,這才發現杯子,連帶酒桶都已經底朝天了,於是扭頭朝後面貌似黑暗無人的地方吼了一句,『都傻站著幹什麼啊,還不快把酒抬上來!』

良久,才有個面容削瘦眼睛細長的矮個子傢伙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嚅囁著說老大你都喝了將近兩桶了醫生不是讓你……

『去去去,少羅唆!』紅鬍子的酒館老闆揮揮手,隨手揪了矮子的衣領輕輕一甩,『快點搬上來啊,快去!』

眼看著跌在一邊的矮個子移向自己的求助的眼神,奈緒卻只是笑笑,仿佛根本沒有看到一般,不留痕跡的把目光移開,皺皺眉貌似極不耐煩的說道,『你也別在那兒羅唆,別總想著是我付錢就可以大喝特喝,當我是羊牯啊。』



 

巴特卻好象根本沒有聽見她說話,只是愣愣的一味瞪著矮個子手下,直到對方實在受不住拖了只酒桶過來,倒了滿滿一杯,有白色的泡沫溢到了桌子上。

這才笑了笑,『你有時候和那丫頭還真像,嘴上說的狠,心裏是軟的,都是好孩子啊。』

奈緒冷冷的笑了一下,低了頭也給自己續了一杯酒。

她扯著嘴角不再說話,過了很久,才低低的接上了一句,『就是因為她,我才會變笨的吧。』



 

“醒來的時候,已經快正午了,身子被毒辣的太陽曬得幾乎成了魚幹,渴的不行。也不知她用什麼法子可以讓甲駝跑得那麼快,背甲硌的肩膀生疼。手腕被指頭粗的牛皮繩困著,裏面墊了兩層布,倒也不算很痛。但即便不論人還在甲駝背上被這麼背著跑,就算是平地裏想解開,也不是容易的事。我當時心裏就在那兒樂啊,真是傻姑娘,你想的那麼周到,連牛皮繩裏墊層布這事都想到了,怎麼就想不到萬一我真解不開就會被這毒太陽給烤死呢?

幸好身上那把刀沒被她搜去,不過可能她壓根不在意這些。

好容易找出來,甲駝太高,掉下去就搞不好會摔死,我也不敢亂動,只能拿著那個刀慢慢的磨。



 

當時……雖然知道她心裏是怎樣的打算,可其實心裏並不算太急。

大概的路程,走了多遠,我心裏都是有譜的。

就算在這兒耗上一個鐘頭,太陽落之前,也絕對可以趕回去。夜狼怕光,它不會傻到白天就跟人拼命,即便就只有小姑娘一個人,母狼也不會這樣冒險。

把時間計算的好好的,人還很得意,想著,小姑娘呀小姑娘,和我大叔鬥你還嫩了點。”

 



『只是……』

巴特閉上眼睛,重重的靠回到椅子裏。這時候,對面那口破舊的大鍾忽的當當當的響了起來,沉悶的,伴隨了些許木頭架子吱吱嘎嘎的響動,益發顯得此處的破敗不堪。

『我把什麼都計算好了,唯獨忘了,人心根本是沒法算的,特別是這孩子的心,她想要做什麼,誰都攔不住。』

他盯著奈緒看了好一會兒,然後繼續道,『我去晚了。我不想推卸責任但,回去的時候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確定了,她是算好讓我去晚的,自打她殺了夜狼的那一刻起,就沒打算活著走出費羅裏亞,她心裏早盼著這一刻。』



 

奈緒的眉毛揚起,就此形成了一個古怪的形狀,唇卻是在笑著,這讓她的面部表情顯得極為諷刺以及……矛盾的寞然,他聽到她帶了笑意的嗓音,尾音仍是如同貓的步伐般些許的慵懶躲閃,她漫不經心的玩弄著自己的發梢,談論天氣一般的不在意,

『也許事實就是這樣,可我不會因為那個蠢才就這麼原諒你啊。』



 

然後巴特搖搖頭,仿佛被她感染一般的,也微笑了起來,

『是吧,我也不會。』



 

“我趕回去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落山了。還沒到地方的時候,就覺得不對。那麼濃重的血氣,森寒到還沒有靠近,身上就掛了薄薄的一層霜。當時其實心裏已經明白出了什麼事,但就是不敢信,要真信了就什麼都完了。

然後我就看到了那一幕……



 

那一幕……你沒有看過,我是永遠都不會忘記的。

我視力好的很,小時候參軍,人家直接問我要不要參加阿魯特的鷹眼部隊。

可見到她的那一刻,我幾乎都想把自己的眼珠子挖出來。這輩子,見過的私鬥也很不少了,那些狗崽子被打的沒個人樣,爛泥一樣癱在地上,我眼都不會眨一下,見得多了。

 



地上到處都是血,凝固成黑色,一塊一塊的,和白色的沙石對比起來,還真是扎眼。腳踩在上面,呲啦一聲響,這才讓人發現那些血已經被寒氣凍成了冰。母狼死在地上,身上倒是真有不少槍傷,但那都不是致命的。它肚子被人劃開了,腸子流了一地,有一段繞在脖子上,一圈一圈的死死纏著。

它的眼珠子凸在外面,半邊嘴裏塞了一支被咬碎的槍柄,另一邊,暗紫色的舌頭伸的長長的,僵直的垂下去。



 

這匹狼是被自己的腸子勒死的。


 

很好笑吧,傳說裏頭那麼兇惡的魔獸,卻落了這麼一個可笑的下場。


 

當時那個場面,到處都是血和搏鬥的痕跡,還能清清楚楚的看到齒印和爪痕、人翻滾的痕跡、斷了的槍管、槍托的碎片和空彈殼。

太陽落山了,光昏昏暗暗的,顯得那個痕跡越發刺眼。

當時心就沉了下去,那麼慘烈的景象。

可沒看到屍體就說明她還活著吧,可能是跑去療傷了呢,當時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我叫了她兩聲,還是沒人應聲,我就有點奇怪了,沒有屍體,受了傷她是走不遠的啊。

繞著狼走了足足兩圈,突然就明白過來,也不知道被自己嚇著還是離的太近寒氣逼的,身子一直哆嗦著,打了好幾次才把火生起來。

光亮起來的時候,眼睛先是不太適應,後來才慢慢的看清楚。

你知道我看到了什麼麼?



 

(這個時候巴特停下來笑了笑,極為不忍的,閉上了眼睛。)


 

靠近狼脖子的地方,有一隻胳膊露在外面,整個手包括手臂,都是烏青色的,硬的就好像冷庫裏的凍肉一樣。

那只手死死的向外伸著,就好像拼命要抓住什麼似的。

她的手指上還沾著泥土,把火湊近了,才看到地上留了個被指甲狠狠挖過的痕跡。



 

那是字母“S”的形狀,旁邊的那一道,我想該是個沒寫“L”。

或者,一個“V



 

接著,我看到那手指微微的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

 


 

Chapter 

 

 

烏青色陰影如同藤蘿的觸手般由脖頸攀爬至臉龐,由下蔓延至指尖,蒙著薄薄的霜雪,觸指即是驚心的冰涼。巴特幾乎錯覺到蒼白臉色下的淡青色血液會就此停留凝滯。

四周燃著兩三堆篝火,不合時宜的溫暖。

眼見得她身體上黑色一處處的擴大,脖頸處狼牙留下的兩個血洞卻益發灼熱到滾燙。



 

殺了最後一匹馬,取了血混著酒液一點點的灌進口中,他只能用此方法驅除她身上深植不去的寒氣,盡己所能,憑天而定。

幸好藥品也還足夠,保證傷口不會感染化膿。至於脖頸與肩胛被狼牙深深咬進的傷口,除了必要的消毒已無能為力,也許毒早已由此灌注流遍全身。



 

簡直無法可想。



 

自己身上的寒氣大概也還未完全驅散,所有的厚重衣物卻全堆在她身上,於是後半夜幾乎凍僵,只能縮在火旁不住的搓手哆嗦。

三五不時的把混了馬血的酒液溫好灌進去,便是吐出來也沒關係,能吸收走一點寒意便已是很大的成功。

夏樹的身體是幾近死人的僵直,接著肌肉幾番抽搐,一度手捏成拳,重重的捶地,手掌內側為尖利沙石劃的鮮血淋漓模糊不堪,雙腳不住蹬踏地面,用力到磨破了一邊靴底。

以為是太過苦痛無法忍受,盡自己所能之溫柔去喚了,她卻只是緊緊皺了眉,面孔痙攣扭曲,困守噩夢無法脫逃的孤獸。



 

該是在經歷怎樣的痛苦,只是看了就覺得心痛。

 

困倦不堪,歪在火堆旁邊迷迷糊糊的睡過去。

幾次被她蹬踏捶打的聲音弄醒,勉強按住等她安靜下來,再喂一點酒,接著自己再次失去意識,而後再次被驚醒。

如此幾番,天邊便已泛出灰色的際線。

是陰沈的鉛灰色的天,微弱至哀愁。

於是發現忽然落了雪。

細微的雪塵,數量也稀少,不注意幾乎發現不到。



 

怎會突然落了雪。

該是真神偷偷落了淚,只還是一吹即散了。



 

正遲疑間,忽然發現女子唇上的烏青色褪去了。

乾裂的,幾乎淡漠透明的白,極地了無生機的乾涸。

可還是幾乎歡呼起來。

被這突如其來的生機驚喜打動,再生了一堆火湊近了,索性握了她的手臂不住揉搓。

接近正午卻沒有任何效果,不消說反應,正常的身體反應也沒有恢復。

喪氣至極,終於發現自己一天一夜沒有吃任何東西。



 

實在是吃不下乾餅,割了馬肉,心不在焉的放在火上慢慢烤。

香氣倒是極好,熏然入鼻,滋味卻實是不怎麼樣,肉的纖維很長,想要嚼爛想來不可能,索性就了酒吞了,剛喝了一口,突然想起便是水也所剩不多,只好歎了口氣,把酒囊重新系在腰間,心底益發焦躁。



 

忍不住回頭看向昏迷中的女子,不想正正對上一雙暗色的眸子。

午夜碧綠湖面倒映有月亮,只該是謀殺現場,重物撲通一聲入了水,汙血擴散,掬一捧出來,混沌沌沾了一手暗褐色的紅,幾番都甩脫不掉。林間貓頭鷹梟聲四起,呼啦啦遮掩天色,於是連最後一抹澄明都再看不到。

只是已無暇顧及這些。他的頸項被狠狠箍繞窒息著,完全說不出話來。

那麼細弱的手臂,暗青色的腕子猶自掛著霜,薄薄的皮膚下血管幾乎是黑色,指尖冷硬,刀鋒一般的,扣住他的喉結,只需多用一點力,便再不會有巴特這個人。

他覺得自己要死了。

 

於是放棄一般的閉上眼睛。

耳邊是女子魘一般的低語,文字與牙齒狠狠摩擦,沙沙劃過自己的耳膜,喉嚨深處是咬牙切齒的痛恨與不甘,『是兇手就該付出代價吧,只是世界從來不公平。』

接著那蒼白瘦弱的女子,好似全身的力量都被抽空了一般的,倒在地上。



 

居然是被烤肉的香氣弄醒的,她本以為自己會做夢,前人舊事,那些破碎淩亂的記憶片段,來來回回的演示,如同按下了重複鍵般的揮之不去


——幾乎每晚都會如此,除了今夜。



 

醒來先是看到橙紅的火光,那樣溫暖柔和,就忽然想起曾經的伽爾德羅貝,她的辦公桌對著窗,陽光很明亮,伏案到日月西東,看見日光慢慢的傾斜下沉,便覺得自己不是寂寞的。



 

看到巴特轉過頭來,不知該有什麼表情,於是牽起唇角傻兮兮的笑。

她早前其實並不習慣笑,總以為弧線凝滯僵直生硬,望之即讓人生畏。

聽她描述才知曉自己的笑容帶了莫名的孩子氣,眼睛明亮唇角柔軟,是夏天的草原,明媚溫暖豐茂強健,有青草疏離的乾淨味道。

到後來,便不知何時開始,已習慣笑給她看。

再後來,竟真的習慣了,為難時,笑一笑,寂寞了,再笑一笑,不知所措了,還是笑一笑。

只當她就站在她對面,自覺是歡喜的。



 

巴特鬍子拉茬,滿臉是疲憊的樣子,見她笑起來,竟有手足無措的意味,想了想,才有些猶豫的,摸摸她的頭,『醒了?』

想來臉已經不自覺的泛紅了吧,她喜歡這樣的動作,會讓自己想起十歲之前母親叫自己起床時的味道,那麼溫暖與遙遠的體貼寵溺。

但不可以就這樣沉溺啊……不無遺憾的想著,於是搖搖頭。



 

『它死了,對吧。』

他的笑容僵在臉上,停了一下才坐在她身邊,淡淡的歎氣,『我以為你會更掛心自己的傷勢。』

『一樣的……』她把頭轉了過去,這樣便可以不讓他看到她的臉,『我是兇手,它來復仇,總是要有一個死的,可世界總是這樣不公平。』

 

 

 

Chapter    4   無明日



『是我疏忽了,』巴特突然歎了口氣,端起酒杯猛的灌了一口酒,重重的放回到桌面上。『我當了一輩子嚮導,就疏忽了一次,可就這麼一次,就把她整個兒斷送掉了。』
昏黃燈光映著他混濁的眼睛,仿佛有淚轉動,再一瞧卻是自己看花了眼,奈緒忽然有種想破口大駡的衝動,胸口堵到幾乎喘不過氣來。
很想惡狠狠的諷刺挖苦他一下,看他被氣得七竅生煙拍桌子大叫拿自己沒有任何辦法,最好被氣到不自量力想沖自己動手卻被狠狠教訓一頓——就像以前所有她看不慣的人的下場一樣。


也許這樣就會好受一點也說不定。
嘴角抽了抽,她在這方面一向思維敏捷出口成章,此時大腦中卻麻木般一片空白,只能一味想著,果真不出所料啊,沒辦法我一向都這樣聰明。
簡直到了莫明其妙的地步。


這麼多年了,散漫到任何事都幾乎不在乎,政治也好,人心也好,無非遊戲罷了。
卻幾乎在此時,終於理解了手足無措是什麼意思。
心裏沖著自己咆哮道,我才不是那個不懂人心的笨蛋!
於是啐了一口,冷笑,『哭什麼?你還是個男人麼?』
語畢卻還是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救命稻草一般的抓了酒杯,忽的就仰起脖子灌下去,她灌的很急,幾乎有一半酒濺在外面,順著下巴流進了衣領,濡濕了一大片。
一聲放下酒杯,玻璃碎裂,酒液順著桌腳滴滴答答的流淌。
伸手抹了把滿是酒漬的臉,然後她粗嘎著嗓子道,
『繼續。』



『好,』巴特低低的回答道,只是這一瞬,他也已經恢復了常態,手裏轉動著酒杯,他抬起眼睛幽幽的說道,『其實一直很順利的,在那天以前。』


我們六天損失了一匹馬和一匹甲駝。這是預料之中的損失,夜狼嘛,沒有人願意和它正面交鋒的。重要的是,最多還有兩天腳程就到納西索薩山腳下了。
就算不用眼,單憑刮到臉上的寒氣越來越重,就能讓人開開心心的,因為快到地方了啊。
對我來說這很重要,關係到我的錢,對她來說,看起來也很重要。
我從她臉上帶著的笑就能看出來,說起來啊,這孩子某些時候還真是容易讓人看透,很可愛的。


但是我疏忽了。
第一次的甲駝幾乎被吃的一根毛都沒剩下,第二次被襲擊的那匹馬卻被剩下了一大半。
夜狼的胃,除了納西索薩山上的那些石頭,還能有什麼不能消化的。
我早該想到,小狼崽子的牙沒長齊,納西索薩山上的那些畜生它們嚼不動,才被爹娘帶下山來找商隊的家養畜生來,這就是七月裏還能見到夜狼的原因。
他們就是沖著我們來的,根本早就盯上我們了。
這種事我也只見到過一次。
可怎樣都該想到的,早該想到,出聲提醒她,就算力量及不上,也能有個防備不是。
所以說,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呵。




抖抖嗦嗦的就出了帳篷,想著離庫克遠一點,萬一讓人家小姑娘看見多不好啊。
想著想著就走遠了,看見栓馬的地方,心想就是這兒得了。
那天真跟中了邪一樣,偏還很得意,想著第二天到地方就能拿到另外一半工錢了,越想越得意,就差哼起小曲來了,回頭想想,真想狠狠抽自己一嘴巴。
提了褲子想往回走,這才覺得不對勁。
其實也沒什麼不正常的,但就是覺得不對頭,心裏一陣涼。
忽的就有一陣寒氣沖著後腦勺過來,我心裏想著不好,一個大馬趴就趴在地上。


可也只來得及躲開第一撲,臉還沒等轉過來,已經一股冰冷寒氣的透著骨頭進來了。
那種寒氣,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一瞬間好像連內臟都能被凍住。
也許背上已經結上了一層霜,大概是動物爪子重重的搭上來的緣故,吱吱嘎嘎作響,不過我也已經不太能感覺出來了。
我當時腦袋裏唯一的想法是,拜託狼老爺您來個痛快的,我知道您愛嘗鮮,可千萬別活吃,不然太不慈悲了。


這種時候,誰都知道自己肯定要死了。
完蛋了,沒的救。
當時壓根沒就打算開口喊人。
喊了只會把丫頭給連累了,對不。





我正琢磨著它會在哪里下嘴,忽然就有一大蓬冰冷的液體轟的一聲在腦後炸開了,濺了一身,冷的不行。
緊接著才聽到了槍栓微微扣動的聲音,嘖嘖,出手迅疾,槍比聲快,這是傳說才有的手段啊,卻讓我見識到了,在那種時候。
可我還是沒反應過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有一部分液體濺到了嘴邊,一舔,還沒嘗出味來,舌頭已經被粘住了,一扯揭掉了一層皮,但覺不出來疼。
人啊,真要是冷到了極點的時候,什麼感覺都都不會有,唯一的感覺就是——沒有知覺。


剛開始還有意識,知道有人走到身邊來,我知道是她,不會再有別人了。
然後就聽到她低聲問喂你還活著麼。
心想著真是廢話,死人當然不會應聲,可被凍成這樣不跟死人一樣麼,沒常識。
話是肯定說不出的,想翻翻眼睛,卻怎麼都睜不開。
她好像繞著我走了一圈,不久腳步聲就遠了。
然後,我就什麼知覺都沒了,好像是進了夢鄉一樣的甜。
真要是死了也能像這麼安逸該有多好,那是我當時腦袋裏最後一個念頭……”



Chapter   




巴特在夢中聽到女人很淒烈的號哭聲,一聲接著一聲,是靈魂發出的嘶吼,幾乎可以滴出血的音調。
忽然想起幼時遙遠家鄉中為強盜點燃的大火,灼傷人的眼,身體卻如同進入了冰窖一般的深寒無措。
毛孔裏的冷汗,未及滲出,已經被凍住,和衣服粘連在一處。
想醒卻又無法,只能死死咬緊牙關,依靠著求生的本能度過。


終於醒了。
肌肉刺痛,晨光落在鼻尖,柔和閒適,難得會有如此美麗的黎明,沒有濃重壓抑的黑霧,幾乎忘記這裏是費羅裏亞。
身旁篝火嗶剝作響。
他這才想起之前原來也許只是個夢,生活應該仍然美好。


有人輕輕走過來,抓了手腕防止他摔倒在火堆裏,手指的溫度沿著指縫緩緩滲透進來,低軟綿長,有著安心的意味。
『你醒了?真好。』藍發女子籲了一口氣,隨手遞過一個酒囊,『不過你躺的時間還真久,剛好酒溫過了,喝一點吧,我敢保證你現在仍然很冷。』
她的口氣平靜且隨意,是塵封在冰層之下的語調,仔細聽來,卻有極地寒冰下的暖流,稍縱即逝的倏忽而過。
這便才反應過來,自己的旅伴,獨自前往銀月灣的女子,也許疲憊寂寞冷淡,但——絕不是無情的人。
伸出一隻手烤火,抿著溫熱的酒,身體便漸漸有了暖意,連心一起。
巴特在這一刻才省覺女孩子真好,花一般的年紀與面容,小心翼翼的細心靦腆與關懷體貼,即便是被夜狼襲擊差點喪命,也值得下一刻這般的愜意享受。


下一刻神智清明如初,接著便推論出夢中隱約的嘶吼也該是同樣的答案。
『我躺倒的時候,是另一隻狼在叫吧。』
『嗯。』夏樹安安靜靜的坐在一邊,也不抬頭,只一粒一粒小心數著子彈,輕輕一吹,金屬發出細微尖銳的哨音,『是母狼。我本以為它會來搶公狼屍體的,整整緊張了一夜。』
『原來昨夜來的是公狼啊,』巴特微微歎了一口氣,瞟向不遠處夜狼屍體的方向,子彈是由口進入的,碩大的狼腦袋前部幾乎被擊碎,已看不出原來嘴巴的形狀,於是繼續歎道,『口徑真大。』


『啊,你不說我幾乎都忘了。』夏樹忽的抖抖身上的塵土,起身朝狼屍體的方向走去,他這才發現她的指尖是鐵樣的青,幾乎蔓延上了手掌,該是夜裏救他時被凍傷的。
恍神間,已見她走過來,把一團黑色的東西拖在地上,劃過地上零碎的沙石,嘩啦作響。瞬間有一股涼意順著自己的腿腳攀爬上來,不禁打了個寒戰。
『夜狼?』巴特狐疑的打量了一下被丟在地上的動物屍體,皮毛上猶結著霜,冰淩耀眼反光。
『算是吧,』她低了頭,仔細擦掉剛剛凝結在掌心的白色霜花,抬頭笑了笑,『是小狼。』
接著又搖頭,唇角頗帶了幾絲自嘲與苦意,微瀾般擴散,『母狼哭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時候忽然停下不久就見到了……這些……被丟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我想……』她笑笑,略微的咬唇猶豫,再笑一笑,是厭惡與不忍的淡漠平靜,


『我想,是被它們的母親咬死的。』


『那麼,接下來怎麼辦。』巴特深吸一口氣,儘量平靜的看向藍發女子精緻與默然的臉。
她冰綠色的眼睛深深淺淺的漾了一下,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然後轉過臉說,『什麼怎麼辦。』
她有著一張蒼白瘦削的側臉,唇色淡漠,眉梢悠揚。
她說話總帶了自抑的寥落,尾音不自覺的黯淡,如無聲雪落,一夢醒來,冰涼白花已沒過腳踝。


他在心裏告訴自己,這也許是出於無知,並且,事實上是她救了他。
他被她這樣過於淡漠安閒的表情激怒了,勉強按捺住自己,繼續耐性的盡著自己的職責,提醒也許並不瞭解情況的旅伴,『費羅裏亞的夜狼是不可以得罪的,它們是一種……
『它們是一種講究血債血還的動物。』夏樹沒有轉身,背過去的身形沒有一絲晃動,『殺了一隻,它的伴侶必會前來不夠性命的報復,我知道。』
她用了一種他從未聽過的語調,並非一貫的低沉孤寂,是自我厭棄後最終的溫柔與解脫,『所以,這些小狼是它表達必將前來索命的決心的信物,我知道。』
『我都知道,那麼怎麼辦,在它眼裏,』她看向遠方,搖了搖頭,繼續道,『我也許已經是個死人了。』


巴特的心忽的冷了,他從她的動作裏看到了某種可怕的東西。
大概,她一開始就是想要死在這裏,他在心裏告訴自己,卻更加被這樣的想法嚇到。
那一刻,他終於發現自己並不想讓她就這樣死去,即便,也許她一直都這樣的不快樂。



就這麼結束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巴特完全明白自己老去的身體必然會成為對方的絆腳石,她的理由明明幾乎無懈可擊,可心裏還是覺得哪里不對頭。
他從不認為這個沉默的女孩子會因為這種過於現實的理由而驅逐他。
她,從來不會也不該是這樣的人。
那麼答案是什麼便呼之欲出了。


於是他搖搖頭,說不可以,我們約定的是送你到納西索薩,所以生意還沒結束。
他看到她瞳孔針刺一般的收窄,於是繼續試探性的繼續說我不會拖後腿,你該很清楚我的經驗可以幫到你多少。

(如果她是真心的說出那些話,那麼自己的試探也許會讓她猶豫一秒,至少一秒。)

藍發女子冷冷的笑起來,隨手丟過來一個錢袋,毫不顧忌的砸在他的身上,腹部在一瞬間被冷硬金屬擊中,他幾乎吐了出來。
『不要想來試探我,拿上你的錢,給我滾。』


夏樹看到他還是搖了搖頭,說,『老巴特雖然愛錢,但從不做這麼不講信義的事。』
停了一下,又加上一句,『我是什麼人,我自己心裏頭清楚,你也清楚。』
他幾乎設想到一切她可能會做出的反應,唯一沒想到的是,她真的就這麼掏槍出來,指向他。
不是她一向拿慣的那把的大口徑短槍,相形之下顯得袖珍玲瓏,該是女用的型號。
她還是那般冷意的笑著,唇角扯出冷硬鋒利的線條,從喉嚨深處,一字一句的念著,『不要逼我送你上路。』


如果不是胸中嘔吐的感覺持續不散,他幾乎以為那還是個夢。
方才還是口不對心的善良靦腆女子,有著驚人的好槍法,細心溫了酒等自己醒來,對自己說,你醒了真好,我保證你現在仍然很冷。
讓他如何相信她會開槍。


巴特在左肩劇痛之時才驚覺自己已經被擊中了。
夢就真的這樣醒了。
子彈直接穿透了肩膀,眼看著血從由傷口處汩汩而出,很痛沒錯,心中更多卻只是無奈而已。


完全失去抵抗能力,他被她包紮好傷口,向前捆了雙手,包袱一般的丟在了甲駝背上。
甲駝和馬被繩子連接好,負了行李和水囊。


她在靜靜的做完這一切後,忽而微笑了。

是這樣的溫柔綿長,四月熏風悠遊旋轉,帶了微塵與草木的氣息。
是暮色的夕光將最後一抹將衰的夏草卷出的明黃。       
這樣柔和的,轉瞬即逝的顏色,和她的笑容一般短暫。


鼻尖觸到了一股仿佛消毒藥水一般的刻板氣味,破敗的粉牆上掉落了灰,了無生機的腐蝕著自己的身體。
這孩子,都隨身帶了些什麼啊。





他唯一確定的是,大概他再也看不到她這般的笑容,溫柔又蒼涼。

那天夜裏,先是刮了陣小黃沙,她開開心心的跑來替我撐帳篷,眯著眼睛笑,說真的很感謝巴特你這麼長時間的照顧,我就說你不要跟我講這些禮數,真要是想表達謝意就給我多加點工錢,她就笑笑說好啊。

後來……兩個人就各自睡下了。

到了後半夜,我不知怎麼就醒了,醒了就想出去撒尿。

我要是真有防備,憋死了晚上也不敢獨個兒就這麼出去,可,真是疏忽了……疏忽了……

 

『誰知道……那麼晚了,也沒什麼聲音,她怎麼就醒的那麼快呢……』巴特搖搖頭,端起杯子待要喝,忽然停下想了一想,便重新放下杯子,歎了口氣道,『所以說,這都是命啊……』

 

大神果真是仁慈的啊……心中這樣感歎著,想要翻個身站起來,未想到手腳僵直到還未起身就一個踉蹌差點栽倒在地上。

 

夜狼啊……

等等。原來不是夢,紅鬍子大叔略微苦笑了一下,人便總是這樣,現實越嚴酷便越發的麻醉自己,於是在省覺的時候益發擊潰人的精神。

 

『也許,我們可以……』他試圖開口說服她,卻發現自己的語言能力從來都如此貧乏。

『我不需要你來教訓該怎麼做。』她毫不留情的打斷他蒼白的說服,轉過臉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滿臉皆是冷意,『我不希望再被拖第二次後腿,所以,我們的交易結束了。』

 

『巴特,你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

他在昏迷之時仿佛聽到在耳邊的低語,他從沒想過,她這樣的低沉嗓音還可以用柔和婉轉來形容,好像是……暗金色的陽光。

他不確定她是否真的說過這些話,也許根本只是自己的臆想。

 

Chapter   3   紫晶石 

 

 

 

『然後清閒的好日子就到頭了。』巴特歎了一口氣,『你該聽說過夜狼吧,傳說的都跟妖魔似的,你見過麼?』他停了半晌,忽然沖著一旁沉默不語的奈緒笑了笑,很有些苦澀與悲涼的意味。

『它不是妖魔,是靈物,但見過的人沒有辦法不怕它的。』

 

 

“那是種畏懼陽光的動物,白天總是藏在山洞裏,只有夜裏才跑出來。

它身上帶了納西索薩山上極北天空的寒氣,聽說,那寒氣能把它自己給凍死,這也便罷了,它唾液裡有劇毒,人的血沾到一點,就會漸漸的發了狂,到了最後,可能也只有死才是最好的結果。

若只是這個,像我們這種利字當頭在費羅裏亞謀生存的人,也便不會很怕,都是在刀口上搏命的,多少都是懷了僥倖心理。

 

 

可它不同。

怎麼說呢,有時候你夜裏遠遠的看見它,透過夜視鏡看見它綠瑩瑩的眼睛,也許它根本就在看別處,但就是覺得它在冷冷的盯著你看,背後能起上一層涼氣,直衝衝的就到了腦門上。

那是大神的旨意,所有冒犯到夜狼的人,必將受到噬咬的懲罰。

那樣的痛苦,有誰可以承受的了啊……

 

 

無論是咬到哪里,傷口都會慢慢的潰爛,滾燙的那種熱,身上卻冷的剛把水潑上去就能結了冰,好像全身的熱量都湧到傷口這一處去一樣。

身子弱一點,便只是這個就能要了他的命。

強壯點,就算能把這段時間扛過去,牙上的毒素也已經入了心,整個人慢慢的狂躁起來,精神錯亂的誰也認不出,最後,也只有死這一條路可走。

很公平吧,沒有人可以僥倖逃過去。

 

 

探礦隊每月會來一次費羅裏亞,由我們這些嚮導帶了去找紫晶礦,每個月都要丟最少三五條人命在裏面。

可還是有人來,生意也會一直做下去。

為什麼?就是因為這“僥倖”二字,能活著回家的,就可以手腳朝天什麼都不做的享福去了,所以有人願意為了這個賭一睹。

卻沒有人敢和夜狼賭這個,因為,沒有賭的過的……從來沒有……

 

 

它是有靈性的動物,從來都是成雙成對的出,死了一隻,另外也絕對不會獨活,非要在死前報仇泄了憤才好。

就在十幾年前,附近一個什麼狗屁不通的城主公子聽人講起來,硬是帶了半支護衛隊打了一隻夜狼回來,母的,耀武揚威前腳剛進了個小村子落腳休息。夜裏後腳公狼就出了費羅裏亞,偷偷跟過來。夜狼平日惜命的很,雖然殘忍兇狠,但一向謹慎,輕易不肯攻擊人的村落。

可那一夜……

那公狼好像瘋了一樣,根本就不理那些個護衛隊的槍子,只是一味的向前沖,見到活口上去就是一口。

夜視鏡是看不到它的身形的,戴上只能看到它那雙綠幽幽的眼睛,護衛隊的狗東西都是些孬種,一看到這種搏命的架勢,就算人多一個個的也都怕了。

 

 

那是納西索薩山上幾萬年凝聚的精魂寒氣啊,尋常人根本消受不了,整個村子幾乎沒什麼活口存下來,活下來的,也沒幾個精神正常的,過不幾天就死了。

那時候我被政府雇去幫忙運屍體,根本不用聽那些個人結結巴巴的回憶,只一看就知道是個怎樣慘烈的場面。

公狼死的時候,臉還是朝著母狼屍體被吊著的方向,整個身體都被自己體內的寒氣凝結上了厚厚一層冰殼,那個爵爺的腦殼已經被咬碎了。好容易把冰烤化,才看見那狼死之前眼睛還是瞪的大大的,直愣愣的盯著母狼被吊著的那個方向。

我當時就傻了,身上的汗毛一根一根全豎了起來。

這哪里是什麼畜生,跟有些個人比起來,不知乾淨了多少倍去了……”

 

 

『後來……這事傳遍了整個費羅裏亞周邊的各個村落,直接導致各個村落向後退了五十英里。以前探礦隊也就是不敢隨便招惹它,這次之後,幾個大商隊的隊長一合計,乾脆每次探礦,都隨身帶了牲口給它們當口糧。』巴特垂下眼睛,手指一下一下的敲著桌面,

『人都是惜命的,想要的太多。可人在夜狼的眼裏,沒有什麼地位或金錢的區別,它們眼裏,被冒犯了就要血債血還,這是天理。』

 

 

“本來,夜狼平時多半是跑到納西索薩那邊的山窩子裏避熱的,偶爾才會跑到這邊的戈壁找食吃,輕易也不招惹人。

這我都知道,平日裏也存了這樣的念頭,來之前還專門多帶了兩頭駱駝,萬一碰上了這些魔王,也只好撒腿就跑。

 

 

那天晚上,也不知怎麼的,突然就醒了。

那幾天路上一直走的很順,比一般探礦隊的腳程起碼快了兩天,可不知怎麼的,就是心慌。

一睜眼,還是夜裏,到處都是黑乎乎的一片,正打算翻個身繼續睡。

忽然就聽見有皮靴踩在沙石上面喀喀喳喳的聲音,聲音很小很碎,不仔細聽根本聽不出來。

我一個激靈就跳了起來,第一個反應是有馬賊!

 

 

這地方,尋常馬賊哪里敢來,自從十幾年起那檔子事之後,馬賊更是在費羅裏亞絕了跡。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我跳起來正打算把小丫頭叫起來,一抬頭卻愣住了。

她睜大了一雙乾乾淨淨的綠眼睛望著我,微微皺著眉頭,壓低了聲音問,『喂,巴特,你聽到有什麼奇怪的聲音了沒有?』

我當時心裏那叫一個火啊,你說白天一直趕路都已經累的要死了,你晚上睡不著跑來折騰我幹什麼!

氣哼哼的正想丟一句啥都沒有你好好睡吧翻個身再也不理她。

 

 

然後,心裏突然就冷冷的揪了一下。

那個聲音,我也聽到了。

好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沙地上撲騰了一下,接著就靜了下來。

然後又是撲騰了一聲,這次還能聽到石頭咕咕碌碌滾過去的響動。

這兩聲之後,就完全安靜了。

 

 

過了不久,耳邊傳來一種很細碎的響動。

很低,好像壓抑著有什麼東西碎掉了。

你試過用毛巾捂住嘴嚼骨頭沒?對,就是那種聲音。

我才突然明白過來到底怎麼回事。

明白過來的那個瞬間,身上的汗毛全直愣愣的豎了起來。

 

 

小丫頭還是傻愣愣的皺著眉問,『巴特,你到底聽到沒有啊,真的有怪聲音,要不,我去看看好了。』說完就想轉身。

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動作怎麼會那麼快,剛看見她轉身就像只狼一樣的撲過去,想把她揪倒。

沒想到倒楣的卻是我,她一個擒拿反手就把我的胳膊別在身後。

結果本該是壓低聲音的警告變成了我的一聲號叫,不對,我把號叫及時咽在肚子裏了,『咳咳,放手啊,我不是要老牛吃嫩草啊!是夜狼,夜狼!想活命就別去看!』”

 

 

『你說她的身手怎麼會這麼該死的好,』巴特有些無奈的揉著自己的左臂,仿佛當日的疼痛還留存在上面,『要不是我應變的快,及時閉上嘴,不然真要把夜狼引來,當時兩個人就都成了它們的飯後點心了。』

『誰說不是啊,雖說那傢伙的腦子死板了點,』奈緒扁了扁嘴,隨手扔進嘴裏一粒油爆花生,咯吱咯吱的咬著,『可她的近身搏擊和格鬥技除了某個人絕對是最好的,反正我是不敢和她來真的。她肯定已經留了情面,不然以你那把老骨頭,早廢了。喂,給我上點吃的,全都被你一個人吃光了,還做不做生意了啊。』

 

 

『好好……』巴特點頭訕笑著,這才顯出有幾分生意人的模樣,轉身招呼夥計去端了些冷掉的雞肉和牛肉上來,『我那天不是著急了嘛,可那也是為了她好啊,誰知道她動作怎麼會那麼個快法。』

『切……』奈緒支了頭,隨手捏了一隻雞爪子,沖巴特點了點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然後呢?』

 

 

“然後?”他愣了一下,搔了搔亂蓬蓬的紅頭髮,忽的笑了,“不就那樣唄,夜狼的名頭她也不是沒聽過,聽我這樣一說,也就抿著嘴不吭聲去睡覺了。又不是傻子,還能真的傻乎乎跑去看熱鬧不成?”

 

 

 

 

Chapter  

 

 

 

因了心裏藏了事,巴特第二天醒的都很早,或者說,根本是一夜沒睡也說不定。

他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勉強起身,卻發現同伴早已不知去向。

詫異了一下,再次揉了揉眼睛,這才看見,原先栓了甲駝的地方,除了靜靜佇立為曦光包裹的藍發女子,再無他物,頓時心底雪亮,於是大步走了過去。

 

 

幾塊白骨散落在砂礫中,原先包裹身體能夠抵禦冰風暴的背甲被撕扯的只剩下了幾塊手掌大小的殘片,映著清晨的曦光閃爍。

『連血跡都沒有留下麼?巴特……』夏樹微微低下頭,好像是早已得知同伴站在身後,又仿佛根本是在自言自語。

『是啊,』巴特歎了口氣,手就想往腰間探去,一摸之下才想起把酒囊落在了夜間宿營的地方,只好乾笑了一下,接下來卻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好了,只有搓著手掌,『夜狼挑的很,從來都只吃活食,這地方活物更加少,只好節省一點,把血都能舔的一點不剩,這才能填飽肚子。』

『沒錯啊,敬重食物才是敬重自己。』

她略微有點寂寞的笑了笑,陽光灑落眼底,有莫名的東西忽的跳了一下,幽碧湖面泛起瀲灩波光,瞬間靜止,接著一切回復平靜,讓人懷疑仿佛看花眼的是自己,他聽到她低頭輕輕的笑聲,『總比人好,因為只有人才不是為了生存與食物而殺戮的。』

 

 

他看了她一眼。

夏樹的側臉有如一尊遠古時代的女子頭像,經過許多許多年,只剩下她留在荒無人煙的土地上,眺望著天地盡頭不知哪里,忍受著風沙一絲一絲的剝蝕。

他忽然覺得這年輕女子像是老了很多。

 

 

這時候巴特才發現,她的手心裏緊緊握著一樣東西。

亮閃閃的刺痛人的眼。

不知她是哪一日在哪里找到的,或是一開始就帶在身邊。

而他也並不打算開口問,今時不會,以後也不會。

因為他看到她睫毛下深湖般憂鬱的眼。

仿佛是這裏清晨粘稠濃密的霧,無法呼吸的厚重,壓抑到只能低聲嗚咽。

 

 

那是費羅裏亞的特產,令無數達官貴人為之著迷,用於淑女脖頸與手腕上的裝飾,或者門庭上家世血統的炫耀,是世界上最為昂貴的珠寶之一。

費羅裏亞的紫晶石。

另一個名字,也更為貴族熟知的,是雕琢過後,名為紫水晶的貴重寶物。

 

 

那天,巴特一直以為,如果不是自己開口叫她。

她會始終握著這塊未經打磨的紫晶石,一直這樣佇立下去。

直到終結的那一日。

 

Chapter   2        繁星夜

 

 

 

 

『憑良心說,雖然有剛開始那麼一場,庫克那孩子還真算是難得的好旅伴。』巴特歪著頭,稍微想了想,隨手抓了一大把鹹牛肉填進嘴裏。『不多話,不會像奧德姆鎮上的那麼些個女人們一樣一遇上事就大驚小怪的聒噪,出的錢多,也不像使喚下人那樣的使喚我。』

 

 

“我還本來以為她是那種離家出走的大小姐。她那張臉,又加上那般出手的闊綽,怎麼著至少也該是個爵爺家的千金了,卻壓根沒有個小姐的刁蠻樣子。搭帳篷、識路那些旅人需要的本事樣樣都很在行,不消說那些,光一份忍耐的功夫就比鐵爐酒館的那些狗崽子強的多了去了。

牽著馬頂著太陽走了大半天的路,我都渴的直舔嘴了,她愣是忍著一句話都不吭的直往前走,連水囊都不帶看的。

雖然說女人不多話是好事,可也不能像她那樣啊,我又是個管不住嘴的人,搞的我老巴特反倒像那些鎮上女人們養的鵝一樣。

我當時看著她,心裏琢磨著,這樣的能忍,該是家裏背了仇的,不然怎麼會一路趕著往沒人煙的地方走。可仔細想想又不對……”

 

 

『她還真不像那些個結了仇的貴族,那些軟蛋,自己沒種報仇,就只會成天跟我們這些老百姓過不去,臉上硬能生生透出來些股子狠勁來』

他忽然有些發楞,像是想起什麼,咂了咂嘴。

『雖說她整天也悶著個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就跟把嘴縫上了一樣,但要真見了新奇事兒也會發發問,臉上也會露出點好看的顏色,為了看條河荒廢能半天時辰,跟平常的那些小姑娘看起來還真沒什麼不同。這可真讓人看不懂了,她們上等人那檔子事我也不好開口問,問了她也不會說,只好一直憋著,直到風暴來的那一天……』

 

 

“按說一般八月裏費羅裏亞才會刮起冰風暴,七月刮起來我五年也就見那麼一兩次。偏巧就那麼背讓我們兩個碰上了。別以為費羅裏亞的冰風暴都跟你們阿魯特下的小雪一樣,那都是雞蛋大的冰疙瘩,落下了能把人的頭砸個大血坑,要是碰到沒經驗的不知道看准天氣提前預備著,就等著滿地找牙吧!

 

 

我沒想到那麼早就會有冰風暴,她肯定也沒想到。

慌慌張張總算是把鋼絲網拴到甲駝的駝峰上張起來,我這張老臉不要緊,真要是把她那張漂亮臉蛋讓雹子給砸個稀巴爛,指不定大神一生氣連天上都不讓我去。

結果還是出了亂子。

 

 

因為這裏是費羅裏亞,不是其他地方。

張起來的鋼網只能容我們兩個和那些行李。

換了這附近的畜生,被砸也不是一兩次了,也都知道把身子蜷起來老老實實的等著冰風暴過去,人是什麼都做不了的,真要是騾馬扛不過去了,也只能怪自己倒楣破了財。

她的那匹黑馬俊俏是真的俊俏,腳程耐力都是第一等,可只不知道這一條就鬧了大亂子。

 

 

冰疙瘩落在頭頂上劈裏啪啦的響,那時候天還沒黒,眼瞅著馬頭被砸的血淋淋的,血順著脖子就流下來了,那匹黑馬開始還能繞著原地來來回回的跑,時不時的湊過來沖著我們哀哀的叫著,看著真是好慘。

庫克一直淡淡的看著那馬,氣喘的也就比平時急一點,什麼話都沒說。

可能看出來,她心裏真是不好受。

我當時就在那兒想,要是這位大小姐脾氣犯了,絕對要在她沖出網子之前把她給弄昏,不能讓我的那份錢就這麼跑了。

她倒還真是硬氣,眼看得那馬漸漸的躺倒不叫了,還是一聲不吭的,連表情都沒有。

 

 

冰風暴很短,也就是三四十分鐘,來的急去的也急,不然什麼活物都不會留下了。

等風暴停了,我一邊檢查網子,一邊看著她。這事是我的疏忽,真要追究起來是要扣錢的,所以我也不敢說什麼話。她倒也沒說什麼,只是在那邊檢查著馬的傷。其實我知道那馬多半是活不成的,偷偷跟了過去,果然那馬的兩條腿都折了,腦袋也被砸的不成樣,躺在那兒只剩下一口氣在出。

她那時候臉色你都不知道,陰沉的跟納西索薩山上的天氣似的。在那兒站了半天,還是什麼話都沒說,最後是我憋不住,正想開口說肯定沒辦法活了,只好殺了送這畜生一程。

她忽然從身上解下火銃,稍微退後幾步,直直沖著馬頭就開了一槍。”

 

 

『那一槍……』巴特把酒舉到嘴邊,端了半天一口都沒有喝,然後歎了一口氣,『按我們這裏的話說,真是非常慈悲的一槍,那畜生立刻就斷了氣,什麼痛苦都不用再受了。』

 

 

“她選的角度剛好,穿了耳朵入的腦,血沖著沒人的地方濺出去,流了一大攤,一滴都沒有沾上身,一看就知道是好手。

當時我也呆了,真的沒想到這女人會這麼狠,說殺就殺,眼都不多眨一下。

她默默的把火銃放回腰間,然後抬頭問我,可不可以幫她把馬沉到河裏。

我當時還是有點呆,一下沒反應過來,她就認認真真的盯著我眼睛,再次問道,『我聽說在費羅裏亞有把遺體沉入若瑪河的習俗,就是水葬,不是這樣麼?』

她說話的時候,喜歡盯著人看,可她不知道,當時她說話那個表情,真是……寂寞的很啊……

 

 

等到把馬啊血啊都處理完的時候,天已經黒了。

我們兩個生好火,打算就地就這麼過一夜。她拿了一把尺把長的牛角尖刀,刀柄纏著布條,也不吃東西,就拿著那柄刀在火旁把玩。

火光映著她的臉,好像是在發呆,又好像很傷心的樣子。

當時那個氣氛實在是有些讓人坐不住,我也不知道該說點啥,只好勉強笑笑,說,『下手真夠利索的,我還以為你會哭呢,沒想到啊沒想到,我老巴特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笑了笑,『習慣了……』

 

 

女人想的就是多,雖然她還是淡淡的沒什麼表情,但我能看得出,她心裏不好受。

按說這事我平時是壓根不會管的,省得惹一身騷,可當時看了她這個樣子,也不知怎麼的,心裏就是一動,居然嘮嘮叨叨的勸了起來。

她一直低著頭聽,也不吭聲,直到我說的口乾舌燥停下來,她才笑了笑,『其實這種事以前遇到過,為了大局犧牲個體,說到底還不是人在自私自保。』”

她的表情很奇異,我看不出她到底在想著什麼,然後聽到她接著說道,『如果我一開始不把法裏奧留在身邊,便不會出這種事了,怎樣都是我對她不起。』

她的聲音很低,語速也快,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敢情我說了半天,她還是過不去自己這關,真是……咳……白忙活……

 

 

法裏奧是那黑馬的名字,可她居然用了“她”,按說像她這樣的文雅人應該不會犯這種錯誤,我當時還奇怪,後來才稍微知道點是怎麼回事。

那時候估計兩個人的臉色都不太好,她沒再吭聲,摸摸索索的從馬上找了一塊幹餅吃起來。

也沒喝水,就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咬著,跟平常看起來也沒啥兩樣。

那幹餅你是沒吃過,根本沒啥滋味,又幹又硬,咽到喉嚨裏還劃嗓子,每個新來的第一次吃都要抱怨好久,我平時和她一起吃這個,看見了也沒啥感覺。

看那天,也不知到底撞了什麼邪,就看不下去她這個樣子。

看不下她這樣不吭聲,只一口一口低頭咬著幹餅的樣子。

真是不明白,到底能有什麼想不開的把自己給逼成這樣,還不如痛痛快快喝場酒呢!

 

 

可又不知道該怎麼勸,想了半天,只好把自己腰裏的酒囊解下來扔過去。

她有點驚訝的看了我一眼,然後一笑,說謝謝。

她這一笑和其他時候的笑不太一樣,其他時候雖然是在笑,可總感覺心不在焉的,這次不同,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該是……總算有個小姑娘的樣子了,真好看啊。”

 

 

巴特把酒杯放下,微微一笑,紅鬍子跟著動了動,『那天晚上,』,他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沉默不語的奈緒,繼續緩緩道,『天上居然有了星星,不再是看不見手指的黑漆漆的跟棺材一樣。』

 

 

“她就了乾餅,一口一口的喝著酒,沒想到她酒量那麼大,直喝到半夜裏還是睜大了一雙清清亮亮的眼睛,好像天上的星星。

我知道這種時候想識相就最好閉嘴,有什麼故事還要等她自己說出來。

結果她一直都什麼都沒有說,仰頭默默的看著天空喝著酒。

直到我都快要睡著了,正想開口說天不早了該去支帳篷了,才聽她忽然開口說話。

 

 

『我本來以為自己不會再有什麼機會做錯事了,』她說話的時候還是望著天空,表情淡淡的,『年輕時做錯了那麼多,本來以為沒有什麼再可以失去的了。』

我心裏想著這做錯事的數量又不是一定的,年輕時錯的多不代表以後不會錯,是蠢人就一定會犯,可沒敢說出來。

 

 

她搖搖頭,繼續開口道,『今天看到法裏奧,突然想起以前的一個朋友。那時候年輕,貪心的很,也弄不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總以為以自己的力量是絕對可以守護全世界的,什麼都想保,結果……』她停頓了一下,星光撒在她的頭髮上,好像披了一層銀霜,真是漂亮。

『結果還不是把最重要的給丟了,等失去了才知道。』她自嘲的笑了笑,低下頭用手指纏著一綹頭髮,來來回回的繞,『現在想起來很後悔,這麼多年,最對不起的就是她了,至少該跟她說話清楚了的,也能讓自己的心好過些,也許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算了……』我拿著撥火棍撥了半天的火,仔細想了想,擺出一副老輩人的樣子勸她,『想這麼多有什麼用?過去的都讓它過去吧,真要是心裏過不去,等這趟回去跟你那個朋友說清楚不就得了,這種事不是我們說了算,是由天上大神命定的,後悔有個屁用?』

她愣了一下,眼神忽然渙散了,身子好像失去了支點了一樣的晃了晃。

過了許久,才像是想要笑的樣子,嘴角抽了抽,但還是沒有笑出來,良久才歎了一口氣,小聲說道,『她已經死了……』

 

 

我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不敢再看她,摸摸索索的兀自去搭帳篷。

她等了一下也跟著上來一起搭。

我一直沒再吭聲,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扭頭看著我,是一直盯著人的那種眼神,盯的我心裏直發毛,她就這麼看了我半天,接著認認真真的說道,『今天真的很謝謝你,巴特。』”

 

 

臨進帳篷的時候,他瞥見她還是站在外面,於是停下來看她。

她一直抬頭看著天上的星星,微微把酒囊舉高,沖著遠方的虛空笑著點頭致意,『別人給的酒,我沒有準備呀真丟臉,可無論如何要留上一杯,不然你一定會怪罪的吧。』

他沒有看到她眼底到底是何種顏色,是否如同輝藍天幕上的星星閃爍,或者淡漠如冰而後融化成水。

他只是聽到她輕輕哼起一首歌,童謠般稚嫩的曲調,是來自東方的古老語言,有著怪異的上揚尾音。

她一直這麼唱著,越唱越不成調幾乎有點哽咽的味道,接著終於搖搖晃晃的進了帳篷。

原來早已是醉了。

 

 

巴特在這一刻幾乎產生一種錯覺,這個女孩子的心底已是灰燼中僅剩的殘火,閃爍微光與沒有溫度的橙紅色。是燃盡生命後的餘焰,抑或最底層的那根柴被人抽去後的漸漸頹敗。

不知會在哪一刻滅掉,或者本來熄滅已是最好與最後的歸宿。

悚然一驚。

不可能的,她還這樣年輕,與自己相比,是花一般的年齡。

 

 

『我其實知道她心裏是裝著事的,』巴特歎了口氣,靠回到座椅上,椅子不結實,被他這樣一坐,吱吱嘎嘎的響,『可一直也不是很明白,直到那天聽她說了那番話,算是好像終於明白她心裏是怎麼想的,可好像對她這個人更加的不明白了。本來是個多好的姑娘啊,人誠實,沒有架子,腦子又管用,就是……女人真是很難理解,要是不想那麼多,該有多好……』

 

 

Chapter  

 

 

 

們在進入費羅離亞的第五天,終於看到了遠處山嶺模糊的輪廓。

比預定的早了一天,前三日碰到了四次冰雹,第四日開始卻突然的天氣晴好。

卻開始熱了起來,白色的沙礫反射了陽光,到處是明晃晃的一片,刺的人睜不開眼睛。

夜間是益發的寒冷。

 

 

『那前面就是納西索薩了麼?』把護目鏡微微挪開一點,夏樹眯了眼睛望向遠方白色的山巒。

『是啊,』巴特狠狠抹了一把沾滿了灰塵的紅鬍子,隨手在馬屁股後面拍了一拍,『大概還有個十多天的路程吧,好好幹吧。』

『還要這麼久……』她微微蹙了眉,撫了額前被風吹亂的發絲在耳後。

『望山跑死馬啊小姐,這個道理你都不懂?』巴特還是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正把食指塞在鼻孔進行龐大的挖掘活動,隨口一唾,『呸,該死的沙子就是多。』

 

 

『切,我怎麼會連這個都不懂。』她面頰忽然一紅,臉也明顯有些掛不住,聲音忽的大起來。

『還是小姑娘,真是禁不住激。』巴特哈哈一笑,紅鬍子也跟這樣顫動起來,『也就是碰到了巴特大叔我了,換了別人,一個月也不一定走的出,早死在裏面了。』

『怎麼會走不出,就算儀器不能用,觀星一類的還能不會了?』夏樹冷哼一聲,小聲嘟囔著。

 

 

『觀星?你哪天見到有星星了?就算是有星星你見過能指向的嗎?這是別處費羅裏亞,不是別個地方!要是這麼輕易就能過去了還有我老巴特的飯吃麼?!』

眼見得自己能力被質疑,巴特也明顯有些激動,沒被鬍子覆蓋的地方也變得和鬍子一樣的紅。

『我說,巴特,』藍發女子卻忽的笑起來,一副心情好好的樣子,眼珠狡黠的一轉,『你不也挺容易被人激將的嘛。』

『我說你這小姑娘……』紅鬍子大叔氣憤的把頭甩了甩,終於無奈道,『原來挖了個坑就等著我跳呐,心情好了就拿大叔尋開心不是?』

 

 

『話說,雖然不關我的事,你一個小姐家,為什麼一定要去那個勞什子銀月灣?』巴特想了一想,眼看夏樹心情實在算是不錯,於是握緊韁繩,讓馬略停一停,低聲把這幾天來憋了一肚子的問號問了出來。

『銀月灣其實該被稱為湖的,對麼?』他沒料到她會突然提起這個,不禁一呆,藍發女子卻渾然不在意似的,繼續開口道,『我聽人說,湖的正上方是天上城,傳說那裏是地面唯一可以連接天上城的口岸港灣,於是被稱為銀月灣。滿月時分站在納西索薩的山崖上,面對被月光鋪滿的銀色湖面,便可以看到天上城市裏想要見到的人的影像。』夏樹愣了一下,隨即抬起頭,認認真真的回答道。

『那都是傳說,都是瞎掰的,你還真信啊?』巴特不屑的咂咂嘴,繼續說道,『明明看著是一挺明白的小姑娘,就為了這個搏了命去銀月灣,真不知道你們女人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

 

 

『我倒也不是很信,』她輕輕笑了笑,好像有點不好意思的裹緊了斗篷,露出偶爾淡闊而悲哀的表情,『只是以前答應過一個朋友。我和她在一起很久了,現在想來幾乎都沒為她做過什麼事。那時答應過她的,一定要來這裏看看的,可仔細想來,好像連這個也是開玩笑時無意中答應的。可還是想為她做點什麼,既然該給其他人盡的責任都已經盡到了,至少總該為她把約守好。』

『哦……』巴特為難的抓了抓自己濃密的紅鬍子,『你們女人那些小心思我不懂,約倒該是守的,話說,你到底定了什麼約啊?』

 

 

夏樹仍然是無聲的笑著,這是巴特才發現自己一口一個的“小姑娘”其實已經不算年輕了。

笑容陽光卻並非空無一物的純淨,如同窗間的縫隙裏透出的絲縷光線,乍看溫暖熨貼內裏卻滿是細緻塵粒上下沉浮,無人可看的清。

那是歲月的痕跡。

卻還是臉龐稚氣線條明淨,該說是怎樣的女子?

她低頭,輕輕吁了一口氣,接著緩緩說道,『我們定的約,是在她死之後,我要來這裏一次。既然傳說看得到上邊,那麼同樣的,她也一定可以在那裏看的到我,至少,她是這樣相信的。而我也同樣相信著她會在那裏一直等待,直到看到我的那一日。』

Chapter    1  銀月灣

 

 

 

月狼酒館在費羅裏亞的荒漠邊上開了整整7年了。

 

 

無論是哪里來的旅人,探礦隊、或是其他什麼別的,在進入費羅裏亞之前,必然先要在這裏歇歇腳。

兩層木制結構的房子,於裹著風的粗厲沙塵裏吱吱嘎嘎的搖晃,卻是疲累的旅人最樂見到的桃源。

酒館不大,不過會來這裏的旅人也絕不會很多。是難得的落腳處,提供乾淨清潔的水,味道不錯的獨家特製熏肉和麵包,當然價錢也很是可觀,貴在方圓幾十裏獨此一家。

若出手夠闊氣,喜歡笑駡的紅鬍子老闆還會招呼夥計從屋後頭拎出兩桶酒來,摻了水的劣酒,放在平日尋常人看都不會多看一眼,卻為旅人們奉為至寶。

錢袋不夠鼓到可以痛快豪飲,圖的無非是個熱鬧笑駡,講點葷笑話調劑下太過單調的生活,借著醉意做點發財回家的美夢。

 

 

——這便是月狼酒館最常見到景況,今天看起來也該沒什麼不同。

 

 

門被猛地推開,不待老闆招呼,已有幾個披戴了黑斗篷的傢伙走了進來。

走在最先的那個身材矮小,隨手摘掉帽子,豔麗的紅發立刻引來桌旁喝酒的人們一陣陣低聲的議論,混著吃吃的笑聲——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那女子瞥了周遭議論的混不在意別人眼光似的,隨便揀了張板凳坐下,懶洋洋的去了斗篷同時猛地一抖,立刻就有一陣塵土在屋內蔓延開來,引得周遭議論紛紛的人們一陣咳嗽。

接著才淡淡的開口,

『老闆,給我們幾個弄點吃的。』

 

 

是大魚。

老闆巴特眼睛一亮,堆了滿臉諂媚的笑容跛著腳挪了過去,『小姐要吃點什麼?麵包牛肉您請敞開了吃,哦對了,還有酒,是好酒。』他左臉上泛著大片的烏紫色,肌肉已經萎縮了,深深的陷進去,使得表情荒誕不經的怪異。

女子微微眯著明綠色的眼睛,一手拖著腮,懶懶的掃了他一眼,拖長了音問道,『酒就不必了,吃的呢,還有什麼別的麼。』

『這個……路途不通,小店這吃的實在是有限,』巴特下意識的摸著已經花白的紅鬍子,明顯有些為難的樣子,眼珠突然一轉,於是繼續諂笑道,『哦對了,還有三明治,這就給您上來。』

 

 

『切……不就是鹹牛肉加麵包變成麵包夾鹹牛肉了嘛,老頭子腦筋轉的倒是挺快。』

紅發女子不屑的揚揚下巴,揮揮手道,『就這個了,快點啊。』

低了頭又嘀咕了一句,『還嫌風華的沙子少啊,莎拉這傢伙居然讓我跑這種地方,自己跑去艾裏亞斯……真是夠卑鄙的。』

正樂呵呵準備招呼客人的紅鬍子突然愣住了,轉了身仔仔細細的打量著神色匆忙的大主顧,混濁的目光一下子銳利起來。搓了搓手,仿佛換了一張臉,巴特以一種清晰的異樣的聲音,向著四圍猜拳笑駡的旅人們宣佈道,『不早了,請各位今天早點上樓休息,就當幫巴特我一個忙。』

 

 

奈緒一直靜靜的看著酒館老闆以一種冷靜到超脫的態度招呼了罵罵咧咧的旅人們上樓,然後沖他點點頭,『那麼你有什麼話想說。』

巴特看著她,輕笑了一下,並非方才招攬顧客的諂笑,平靜到幾若專注的地步,『舞星乙HIME?』

沒有得到回答,紅發女子雙唇緊閉,良久才默認一般的,抬起頭再次打量他,『說吧,什麼事。』

『我想聽你一個故事,所以你要請我喝酒。』使了個眼色,立刻便有夥計拎了桶酒上前,他斟了一杯遞給她,接著給自己倒了滿滿一大杯,接著說道,『酒錢你付。』

 

 

『好高的價格呐,』奈緒好整以暇的玩弄著自己頭髮的末端,笑了笑,貓一般的拖長了尾音,『那要看是怎樣的故事了。』

『我曾經做過一筆生意,是個很闊綽的主顧。』巴特沉默了一下,抿了一口酒方繼續說道,『她年紀不算很大,長了一雙跟你差不多的綠眼睛,哦,比你的要深一點。她告訴我她叫庫克,夏樹•庫克。我想你應該認得。』

她的身體猛的震了一下,手微微一抖,已有幾滴酒液潑濺在指尖,透亮的仿佛淚珠一般。他扭頭看著她的眼睛,隱隱約約有一層灰色泛起在其中,仿佛傳說中納西索薩的寒氣彌漫。

她就那樣捏著那只酒杯,臉在微微的痙攣,慵懶笑意包裹起來的偽裝緩緩剝落,記憶的閘門忽然洞開,是從牙縫中擠壓出來的文字,『成交。』

 

 

巴特歎口氣,端起酒杯繼續道,『我就知道自己沒猜錯,我看走眼了一次,絕不會看走眼第二次……其實過去那些事,那孩子一定希望就這麼爛掉,可我還是覺得,應該讓人知道,即便是……記在心裏也好……』他止住,一言不發的看著她,渾濁的眼睛突然瞪大了,仿佛一下子明亮起來,紅鬍子微微顫動著。

『那時候是費羅裏亞最炎熱的七月,探礦隊剛走的第二天,雖然已經過去四年了,可我還是記得清清楚楚的,一點都沒忘。』

 

 

“那時我還是費羅裏亞最好的嚮導,探礦隊走了,財源自然也就沒了,我正和幾個老夥計吵吵嚷嚷著誰來付帳。忽然就有人推開門,帶了外面一陣陣沙土熱風吹進來,旁邊的裏奧馬上就嘴裏不乾不淨的開了罵。

來的那個人穿了這裏最簡陋的粗布防沙斗篷,臉被遮的嚴嚴的,在我這個角度也看不出男女,只是稍微抬了頭看向裏奧,那傢伙就立刻屁滾尿流的噤了聲,真沒種。

 

 

『我需要一個嚮導,去銀月灣。』他/她摘了斗篷帽子,露出一頭好漂亮的藍色長髮,雖然蒙上了一層沙,光澤少了不少,不過我還是要說,那是我這輩子見到的第一等的好頭髮。

 

 

這當然是個好女人,你知道費羅裏亞是不會有什麼好女人的,所以那時候整個鐵爐酒館的人,都傻呆呆的端著酒杯看著她,個個都沖著她圓鼓鼓的胸脯來來回回的打著轉,眼巴巴的就差把口水滴下來了。

她好像也沒注意到我們這些男人打的都是些什麼主意,只是皺皺眉,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然後繼續說道,『我出200個通用金幣,要最好的嚮導。』

一個分量不輕的錢袋被丟到了地上,幾個金幣滾出來叮叮噹當的響。

我當時端著酒杯,看著這女人把錢袋擲到地上,心裏想著這女人簡直是瘋了。

 

 

一個女人,要獨自穿過費羅裏亞去銀月灣,荒唐到極點的事情,所有人都好像看瘋子一樣的看著她,很快四周就爆發出一陣刺耳的哄笑。

終於有個呆頭鵝給這幫傢伙增加點樂子了,所有人心裏都是這麼想的。

那群人好像看見馬戲團的怪物一樣,敲打著桌子,彼此端著酒杯學著她剛才的口氣重複道,『我需要一個嚮導,去銀月灣,哈哈哈哈,穿過費羅裏亞,出200個金幣,要最好的嚮導。』

酒灑出來,順著桌沿滴滴答答的流了一地。

 

 

一個高個男人站起來走到她面前,晃了晃杯子裏的酒,『去銀月灣?穿過費羅裏亞,爬上納西索薩?你當銀月灣是你家後院的水池子啊?』

他一面仰頭大笑,一面繞著她轉了一圈擠眉弄眼,『女人啊,還是要乖乖呆在家裏比較好,要是你一直堅持,那就去我家後院瞧一瞧吧,一起好好樂和一下,包你滿意。』

這人是有名的小混混,經常和附近的馬賊廝混在一起,馬上身後就有幾個人彼此心照不宣的笑了起來。

 

 

『你是嚮導麼?不是就給我滾。』那女人皺了眉,冷冷的轉身想要繞過男人走過去。

『脾氣還不小呢,念在長的還不錯的份上,大爺我就原諒你。』他臉上掛了連我都覺得猥褻的笑容,忽然伸出手,想要撫摸她的臉。

啪的一聲,他的手被打落了。

 

 

『媽的不識抬舉!』那男人嘴裏罵罵咧咧的同時,已經起身向後跳了一步,從背後拔出一柄彎刀,五六個和他一道的壯漢從後面慢慢圍了上來。

『真的不想把事情搞大啊』她搖搖頭,歎了口氣,忽然一跺腳,扯起一邊的嘴角苦笑道,『可果真還是忍不下的。』接著就不知從哪里抽出了一把短刃亮了出來。

 

 

這時候,幾乎所有人知道,恐怕這女人要倒楣了。

酒館裏打架是常事,但一開始就動上傢伙的並不多,這六個都是能排上名的狠角色,雖然眼看著一群人欺負一個女人確實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可這畢竟不關我什麼事,既然動上了手,早點腳底抹油開溜才是正理。

 

 

動手的時候我正偷偷摸摸的朝著後門摸過去,壓根沒看見後面發生了什麼,只聽見一陣驚呼伴著男人的慘叫和木頭碎裂的聲音。

真丟人,居然被一個女人教訓成這樣。

我一邊搖頭歎息,一邊準備打開後門。

忽然後背一陣熱浪襲過來,立刻覺得不妙,想都不想一個狗啃泥撲下去,結結實實趴在地板上,手腳並用的朝外爬。

一聲巨響之後,酒館的頂梁和頂柱呼啦拉全塌下來,幾根木頭戳在身上,硬生生的疼,真要命。”

 

 

『我真佩服死她了。』巴特灌了一大口酒,略微不忿的發著牢騷,

『她一個出場不要緊,一來就把我喝酒的場子給砸了。不對,不是砸,她壓根就是把鐵爐酒館給炸成了碎木渣。』端起杯子一飲而盡之後他繼續說道,

 

 

“最可惡的是,當我好不容易拖著到處都是撞傷擦傷的身體呲牙咧嘴的從廢墟裏面爬出來的時候,那傢伙已經站在陽光底下了,真不知道她是怎麼出來的,躲的比我還快。

我小心翼翼的從她身邊繞過去,生怕被叫上沾到什麼晦氣。

可倒楣事還是一茬接著一茬,我聽到她在後面叫住我說,『聽說鐵爐酒館裏最好的嚮導是巴特,標誌是紅鬍子,是你吧。』

 

 

我一邊暗地裏罵著,一邊陪了笑臉轉過身,『那個……我不是……小姐您認錯人了。』

七月的太陽實在是太烈,到處都是明晃晃的白光,根本看不清她的臉,只是看到她站在不遠的地方,站的筆直看著倒是挺讓人安心的,可我根本不敢信,誰知道她會不會也把我炸成一堆爐渣!

 

 

『可以帶我去銀月灣嗎?300個金幣。』

『不去。』我歪了頭,儘量惡狠狠的看著她,『一個人,穿過費羅裏亞,還有該死的納西索薩,想都不要想。』

『只是穿過費羅裏亞,把我帶到納西索薩山腳下,剩下的你什麼都不用做。500個金幣。』她的聲音在背後漸漸遠去。

『不——去——』我繼續頭也不回的向前走。

1000個。』

不得不說這個條件確實很誘人,1000個金幣,足夠我不愁吃喝的過完下半輩子,反正都是賭命的活計,真活下來了就賺翻了,於是我扭頭說『成交。』

 

 

『名不虛傳的貪心啊……』那女人一手撫住額頭,緊緊皺著眉頭,好像是在抱怨,又好像是根本不在意的樣子。

『這是搏命的差使,』我兀自躬身檢查著黑馬和另外幾匹駱駝上的行李,頭也不抬的說道,『而且……』我咧嘴一笑,『我的腰現在還在痛,沒向你要賠償就不錯了。』

打定了主意不會為難人,畢竟她最需要的還是我這個嚮導。

 

 

『那是個意外,我拿火銃出來只是想嚇唬那幾個小混混而已,誰曉得會擊中後面那堆大酒桶……偏巧那裏還放了一堆火藥,喂喂,你們怎麼連一點安全意識都沒有啊,還好沒出什麼事,不然就慘了……』

她卻出乎意料的沒有發火,抿著嘴把一張漂亮的臉蛋搞的跟苦瓜似的,怎麼看都該是個失手打碎玩具沖大人撒嬌的小女孩,而不是剛毀掉一間旅館的冷酷槍手。

『好吧好吧,』我聳聳肩,『我不管那麼多,既然價錢已經定好,那麼在納西索薩山之前我們暫且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了,叫我巴特就行,現在我們是同伴了。』

『我想……』她猶豫了一下,好像不太適應似的,終於笑了笑,陽光下露出一口潔白漂亮的牙齒,『不打不相識,庫克,夏樹•庫克,以後還請多關照。』

 

 

 

Chapter  

 

 

 

一望無際的白色戈壁,偶爾可見到幾片綠色,是駱駝刺和金色補血草,還有荊棘和紅柳,一叢一叢的四散分佈著,偶爾起了一陣落寞的風,帶了稍許白色的沙,孤寂與荒蕪的,略帶了嚴厲與寂寥的美。

不遠處便是若瑪河,水是極清極透的,帶著大片幽藍碧綠的顏色。

『好美的地方……』夏樹下了馬,招呼著巴特下來,並肩而行,隨後輕輕吐出一口氣,低頭自語道,『費羅裏亞,神明戰役之地,凡人不可輕易觸及,真的就是這裏……嗎?』

『別被這皮給騙了,』巴特搖晃著腦袋,『這裏不過是費羅裏亞的皮,再往深處走,就知道是怎樣的地方了。』

 

 

他帶著她沿河走著,忽然望著後面的駱駝說道,『知道為什麼明明有這麼一條河,我們卻還是馱了這麼多水囊麼?』

夏樹知道後面一定還有話要說,便只是看了他,輕輕搖搖頭。

『因為若瑪河的水不能喝,這河裏不生魚蝦,連草都不生。』他嘿嘿一笑,伸手指了指河邊。

河不並算太寬,水邊是存草不生的白沙與石礫,水色倒是一片極美的幽藍,依稀可以看到水底的沙石魚骨,此時戈壁上並沒有什麼風,卻仿佛不會停息似的,有著總朝向一個方向的波瀾,毫無生氣讓人心裏很是不舒服。

她蹲下身想掬起一捧水仔細瞧一瞧,卻被攔住了,『別碰,以前有探礦隊的人不聽我們的話,一定要喝,結果第二天沒起來,去掀了帳篷才知道,整個人的肚子已經化掉了大半。』

巴特的聲音很低,入耳卻仿佛響鼓重錘一般刺痛自己的耳膜。

 

 

她抬起頭,看見他似笑非笑的,骨子裏透著說不出的滄桑,『你猜猜我多少歲?』

夏樹仔仔細細的打量著那張鬍子拉碴的瘦臉,他笑得頗有點猥瑣的意思,露出幾顆泛黃的牙,魚尾紋深深刻在眼角,於是猶猶豫豫的回答道,『六十?』

『明年一月滿四十一。』巴特掏出酒囊,小心的抿了幾口,『大小姐,這就是費羅裏亞,所有的電子儀器都會被干擾失效。再往深處去,氣候會更差,進了八月,憑空能下起雞蛋大的冰雹來。還有夜狼,一條就可以毀掉整個村子。』

夏樹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遠方的天空裏有幾個黑點在那裏打著轉,『只要他們高興,真神可以隨時讓沙鷹把我們給收回去』,巴特的表情忽然變得肅穆,『所以這裏是費羅裏亞,凡人不可觸及。』

 

 

——『後悔了?』

——『不……沒有,只是……』

——『只是超乎想像?』

——『只是覺得松了一口氣,果真就該是這樣的地方。換成別樣的,也許就不會有銀月灣了。』

回家

 

靜留清楚的記得,由茶道教室的門口到第一棵櫻花樹前,一共需要走96步。

到底是怎麼記得的呢,好像自然而然就印入腦中了,真是好奇怪吶。



 

一步,兩步,三步。

春日溫暖和熙,穩穩的向前走着,小心躲過粉白細碎花瓣,哎呀呀踩到就糟糕了。



 

二十六,二十七。

頎長的身影倚在樹幹上,她離很遠就看到了。

樹下的人兒低着頭,露出一段白皙纖長的脖頸,鴉藍色長髮好像淬取水銀的光澤一般,櫻花細雨飄落。

真是好看呀,真好看真好看真好看,永遠永遠都看不夠,一定是這樣的。



 

四十一,四十二。

才不要一路小跑過去,這麼美的情景,一定要慢慢慢慢的走過去欣賞才是呀。



 

五十九,六十。

啊……看清了。

一隻手托著腮,嘴巴微微嘟起來,腳尖在地上鬍亂畫著,好像很無聊在發呆的樣子。

唔……偷偷過去嚇她一嚇吧。



 

七十七,七十八。

怎麼還沒有發現呢,到底在想些什麼呀。

要不要故意發出點聲音要她發現呢,好像這樣也頗有趣的樣子。

不過也好像很久沒有看到她慌慌張張臉紅了,太沉穩可不是什麼好事情呢。



 

九十五,九十六。

『離很遠就看到妳過來,怎麼後來越走越慢了。』鴉藍髮色的人微微擡起頭,略帶嗔怪的嘟囔著,綠色的眸子清清亮亮的,隨手拂過她髮梢上粘著的碎櫻。

啊……有點驚訝的看着對方的動作,指尖略過自己的髮,離臉那麼那麼近,這樣就雙頰的發起熱來了,還真是沒出息啊。



 

『原來夏樹早就發現了,好傷心,早就發現還不過來接人家。』一手攬過對方的手臂,抱在懷中搖啊搖,呵,好溫暖好溫暖,早知道會這麼溫暖,一定要快點走過來啊,嗯,下次一定要。

『就那麼一點路嘛,而且約好在這裏等,誰……誰知道妳走得那麼慢。』啊,臉一定很紅,把眼睛瞟向一邊任她把手臂抱着,看見靜留走過來的樣子很漂亮所以翻著眼睛偷偷看失了神這種事怎麼可能說得出口啊……


 

『好啦……別傻笑了,樣子好傻……被別人看見……』恍過神來,手臂終于掙脫出來,想了一想,低下頭仔細把握緊對方的手。




皺眉。

『怎麼會這麼冷呢,每次都這麼冷,都暖不開似的……』小聲的嘀咕著,轉過臉看見亞麻髮色三月春水一般的笑顔,臉又紅了,小心的把兩隻手放在寬寬的口袋里,『好啦,別傻笑啦,妳啊,真是的……這種傻笑……說出去誰會相信是藤乃靜留啊……算了……』

 



『夏樹。』

『嗯?』

『我喜歡妳喲,最喜歡了。』

『笨蛋!回家啦!』

 

 

 


FIN

黃梁不忘

 

 

滿腦子都是某個人的時候……


 

藤乃靜留的腦袋時常出現當機的狀況。

確切說來,並非是停止了運轉,而是不知不覺被某個身影徹底佔據,于是其它的一切便停止下來了。

即便這些景色跳出在腦海中根本不是出於自己的主動。

清晨滿口都是牙膏泡沫的時候,穿過小道与人微笑打招呼的時候,開會時株洲城被菊川不厭其煩糾正口誤的時候,人流湧入地鐵的時候,入夢之前,醒來之后。


 


我是個多麼正常的人啊,年輕真好呢。

每次結束想入非非的時候,她都會笑着對自己做出這樣的結論。

比起想象中的某個身影,如此深陷於某種幻想,或者說妄想中,着實是一件頗有趣的事情。

人的思緒實在很難解釋清楚,忙于完全不相關的事情時,腦中倏的閃過形狀姣好的唇瓣,接着會看到自己輕輕咬住它們。

嗯……確實很美妙呢。



 

只是……如果不加控製的話,便會令人很頭痛的出現一發不可收拾的趨勢。

不過所謂的控製,也僅僅是盡快的恍過神來,至于此種幻想出現的時間地點條件,好像自己也並沒有什麼辦法。

這其實也應該算是一種非常驚人的能力也說不定……

或者說,已經是深入骨髓的本能了。

 



『還真是無可救藥啊……』

捧起茶杯淺淺的啜了一口,風華懶散的學生會長仿佛無意識的感嘆著。

註意力全部集中在發光的電腦屏幕上的夏樹禁不住微微側身,看着她。

靜留的氣質總是偏沉靜,眉宇間卻兀自有一段不動聲色的風流,她卻好像並不自知那般嫵媚似的,只一味垂目端坐著,纖長十指包繞白瓷茶杯,全然沒有註意到自己審視的目光。

一瞬間,玖我夏樹發現自己並不了解,藤乃靜留。

或者說,從未了解。



 

『靜留……指的是什麼?』靜留,想的是什麼。

『啊?』好似思緒驟然被打斷,學生會長霎時露出了一絲如同凝璧沉入靜湖一般的微惶,緊接着唇角抿出細膩的弧度,香茗的春歡風過濃烈般,花開情暖舒舒和熙,『還真是無可救藥啊,對美乃滋的執着。』

『妳整天都想些什麼啊!?』因了這一句話便已然氣急敗壞,負氣一般的轉過頭去不再看她,卻因了對方輕描淡寫的回答而再次爆發。

『當然是在想夏樹的事情啊,整天,每天都是。』

『靜留!不要突然說這種奇怪的話!』



 

果真是……無可救藥啊……

居然在這種時候都會失神。

薙刀拔出時与肌肉骨骼廝磨出咯吱的聲響,血液飛濺著,終究沒有完全躲開,有幾滴衝上眼角,一見之下仿佛流出的血淚一般。

火燄燒灼沸騰着,身后一棟房屋轟然倒塌,而她隻是覺得疲倦。

隨意找了一處坐下,小腿微收,身后清姬低低的嗚咽。

就好像一個夢啊,能再見到妳就好了,應該可以的吧……

無意識的低喃著,亞麻髮色的女子便如此般懷抱著沾血的武器,以一個幾乎是蜷縮的姿勢,進入了夢鄉。



 

讓妳見到了如斯的罪孽,真的是很抱歉。

我只是,比任何人都想要再見到妳而已,就算是噩夢也會乞求繼續,只要能再見到妳就好了。



 

夏樹靜靜的看着她。

殘陽投射入殘破的教堂,將對面那雙透徹沉靜如寧淵的瞳孔撩撥得一片妖嬈。

她的唇柔軟冰涼,略微一點點乾澀,滲透著某種熟悉的水果清爽香氣。

怎麼可能會不記得這種味道呢。

与想象中完全不一樣,每一次都提醒着自己,不是夢不是幻想不是虛妄。

……簡直美好的令人想要哭泣。



 

恍惚聽到她說,果然,我還是沒能擁有妳所期望的那種感情。但是,我很高興妳能喜歡我。

她卻是笑著,在她的懷抱中調整了一個稍微舒服點的姿勢。

傻孩子,我所要的,在妳擁抱親吻這樣的我的那一刻,我所要的,便不再是那個空無的回應。



 

只要能夠再見到妳就好了。

懷夢也好,現實也好,能夠遇見妳真是太好了



 

不是虛妄,不會是虛妄。

心臟傳來的劇痛幾乎令人無法喘過气來,她閉上眼睛。

株洲城留給自己臉頰的灼痛是真實的,手指撫過細緻肌膚的觸感是真實的,結城奈緒聲聲淒厲的哭喊是真實的,胸前堅定有力的心跳是真實的,一番地血雨火海腥風是真實的,嘴脣還未散去的溫度是真實的,眼角掠過的綠色光點是真實的,与她懷抱在一起迎接一切是真實的。

痛苦是真實的,如此的幸福是真實的。

靜好南柯也好,修羅噩魘也罷,她只惟願,黃梁將熟,一朝夢醒,不忘。

 

……好開心。




FIN

My Dear Shizuru

 

(修正1.1)



 

穿劍道服的男生一臉緊張的站在校門口,看上去傻兮兮的,他的身體被雙臂之間團團簇簇的玫瑰花壓的搖搖晃晃,嬌艷慾滴的紅色与男生面頰上滴落的汗水相映成趣。

所以說,愛情真是偉大,無視世俗眼光,怯弱之人也會迸發出如此炙熱情火,或者,是想要大聲宣告戀情歸屬?

年輕真好吶。

 

身着國中部製服的藍髮少女面若冰霜的提了書包,劍道男先是一怔,緊接着急切的想要走上前搭話,卻老鷹撲小鷄似的一個踉蹌,幾十朵玫瑰已先一步飛了出去,『玖我我喜歡妳請和我交往吧!』

髮絲沾滿碎紅,在連打了幾個噴嚏之后,冰山少女終于算是明白了目前狀況,只不過……


 

『你這個白癡!!』


 

男人的慘叫伴隨著花瓣飄散,風華花之悲劇之初演。

同時宣告了武田將士的初次告白於慘淡中收場。



 

――――――――――――――――――――



 

『嫉妒是會讓女人變醜的,我親愛的靜留。』女子閃着一雙酒紅色的眸目,暗琥珀色的髮披在肩頭,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有麼,』風華的學生會長並沒有轉過頭,隻是牽起一邊嘴角微微的笑,她若無其事的把窗簾的一角放下,慢吞吞的泡了一杯茶捧好,這才輕描淡寫道,『妳還真是見縫插針,藤乃。』

『若是妳的心不亂,我也很樂意逍遙自在吶,靜留,不是妳一個人在傷腦筋啊。』女子的唇角漾著笑意,一點點寂寥,二分悠閑清淺,三月春水醉人,便該是如此。

所謂笑不露齒,溫柔優雅禮緻,專屬于藤乃氏的笑容,相似不相同。

与她相比的自己,披了畫皮,生煩厭倦。

算了,形穢也好,自慚也罷,反正我愛的又不是藤乃靜留,關己何事,露了破綻又何妨。



 

『在想什麼?』那張讓人看厭了的面孔再次自找羞辱似的湊了過來,『說起來,妳居然會像個懷春少女般醋意大發,實在讓人很難看過眼呢。』

『那是因為妳沒看好我啊。』她心不在焉的回答道,低下頭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茶香盈滿鼻腔,心思波瀾頓止,都知藤乃嗜茶如命,氣息清静風姿恬澹,卻是鎮靜劑的用法,好生諷刺。



 

今下她想的卻不是這件事。

藍髮少女頰上那抹可疑的緋紅,氣憤惱怒是一定。

只是……嬌羞?某種潛在的可能性,便隻是絲毫都可以讓世界盡毀,日月再無光芒。

 

『就那麼一小會兒啊,以前我一直以為,妳在這個世界上,會真心對待的只有我一人呢。』女子彷佛很無奈的搖搖頭道,琥珀色的髮在晨光中映襯出一種模糊的光澤,看不清楚表情。

『會愛上她隻是個意外,妳我都曉得不是麼。』靜留小口小口的喝着茶,溫度透過杯壁傳遞過來,安心慰貼的感覺,會讓她想起某一日某雙手搭了自己的肩,那樣溫暖柔和的力道与觸感。

『人生是有很多意外的,有很多人在意外之后,都會回到原先的軌道……靜留,我親愛的靜留,』女子靜靜的看着她,洇紅水澤深幾許,她的眼裏含着蠱惑,『那條路是不可知的,那樣我就沒法再保護妳了。』


 

『意外後持久繼續著的意外,便不再是意外了。』她嘆了一口氣,杯子見了底,略微不舍的放下,『我是怎樣性格的人,我以為妳知道。』



 

『不會後悔麼?』

『不會。因為我最愛的已經不是妳了,所以,消失吧。』


 

――――――――――――――――――――


 

 

『靜留,電腦借我。』門一下子被推開,少女急匆匆的走了進來,帶起了一陣風,銀藍色的長髮飛揚。

『……嗯,好的。』微微遲疑的起身,風華新上任的學生會長對她露出了柔和的微笑,接着無辜的眨了眨眼,『很漂亮的花呢。』

『靜留!!!』


 

『……靜留?妳……沒有不舒服吧?』

『沒有啊。』

『那……怎麼一直在發呆的樣子?』

『原來夏樹有注意到我啊,好開心呢。』

『喂……』

『沒有在發呆哦,我隻是……突然發現,就這樣看着妳什麼事情都不做,感覺很幸福。』

『喂喂……別以為說奇怪的話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偸懶啊。』

『啊啦,被看穿了。』

 

愛上她確實是一個意外。

可繼續愛下去,卻已是理所當然。

 


My Dear Shizuru



 

FIN

 

包紥所

 

 

『從今天開始,你去六號高地的包紥所。


 

我沒有再向那個疲憊的軍人糾纏些什麽,也沒有想到要提醒他,我是文藝兵,不是醫療兵。

戰爭可以一瞬間令人瞭解到所有的反抗都是沒有用的,腹誹更是如此。那些被派到靠近最前綫的包扎所的姐妹,一顆炮彈便能要了她們的命,比起她們,我要來的幸運的多。

于是默默收拾了根本近似于無的行李,我去了六號高地。


 

那時七月盛夏,重傷的士兵眼睛均乾涸而無望,仿佛日夜的厮殺流血耗去了他們所有生命的汁液。

而那樣炎熱的日子里,藥品總是缺乏,他們的傷口很快感染,截肢成了保存他們生命的唯一方式。

于是在每一個幽深的夜裏,周圍是不間斷的槍聲炮火,而近處,還有噌噌的鋸聲。

輾轉反側。

第二日的清晨,有時是我的同事們,有時是我自己,便會一起吃力的扯著一隻口袋沉甸甸的向山谷走去,逃避著所有人的眼睛,去悄悄掩埋那些被截下的肢體。


 

在相當一段時間內,沒有人可以張口言說戰爭的殘酷。

 

在一場小型戰斗結束之後,我正忙于幫忙給一名手臂受傷的士兵打止血帶,忽然一陣嘈雜,接著便看到又有幾名傷員被送了進來,其中一個應該是重傷號,血滴滴答答的順著傾斜的擔架流淌。

隊長突然向我使了個眼色,立時便明白了,那是個戰俘。

我沒有派去幫助治療她,只是隱約聽說,那是個女孩子,海軍陸戰隊的,很難對付,幹掉了我們好幾個。

她的右腿截了肢,而沒有人會去真的同情她。



 

第二日清晨,我去給一個剛蘇醒的截肢者餵飯。

我知道她一直在看我,咬着唇死愣愣的盯著,于是我故意不去看她。

過了很久,就在我轉身想要離開的時候,忽然聽到她用蹩脚的通用語,說道,『姐姐,能不能幫我轟轟蚊子,它在咬我的右脚。

那真的不是央求的語氣。

但我還是轉身看著她孤獨的左脚,一瞬間幾乎失去了所有的勇氣。

鋪位上沉默一片的人們,忽然都睜開了眼睛,有的對我大聲咳嗽,有的擠眉弄眼。

從未曾真正經歷過這些的我,頓時悟性大開。馬上找了一塊抹布,去追逐根本未曾存在的蚊子。

太過入戲之下,竟真的演出了滿眶的泪水。



 

我知道自己也許演的很蹩脚,因爲她一直在看著我,洞若觀火,仿佛台上是我台下才是她。

然後她說道,『姐姐,不用赶了,蚊子已經飛跑了。

她努力做出微笑的表情,其實我們兩個都是戲子。

這包紥所便是戰爭的後臺,只隔一道帷幕,前臺鑼鼓喧天,一片紅火熱閙,而後臺,一片狼藉,一片沉默,就像我身上被戰火烤焦的軍衣,就像她身上,印著血迹的紗布。

前臺是一番人生,後臺,是另一番。



 

我打了一盆水,幫她洗臉。

她的膚色幷不白皙,也不細緻,依稀有被太陽暴曬過的痕迹,但到底是女孩子,隨著蘸了水的毛巾一點點的拭過去,我看到她圓潤的臉部綫條和清明的眼睛,那分明是個很小很小的女孩子。

她應該是稱呼我姐姐的。




 

可她的臉上有哀愁。

我問她多大了,她回答說十六歲。

接著,仿佛很急切的,她抓著我的衣袖問我,『你們只是抓到我一個人,是吧。

我並不知道昨天戰鬥的具體戰况,可昨日被送來的確實只有她一個人,于是我擅作主張的回答說,『只有妳一人。

也許這樣便能讓她好過一點?



 

她的臉色卻變了,愣愣的靠回到鋪位上,口中低喃著,沒事的,她肯定是逃脫才沒有被抓的。

我無法言說那是一種怎樣的情懷,竟然整個清晨都坐在她的身邊沒話找話,而她只是在痛苦的間隙偶爾微笑。

是身為勝利者的高貴義務感驅使我這樣麼?

抑或,只是擔憂一個戰俘搖晃不定的命運?

人有時不能解釋自己,也不敢解釋自己。



 

當天晚上,她出現了幷發症。

醫療組沒有為她使用珍貴的藥品,因爲她是戰俘。

而我甚至沒有問她的名字。




 

我站在空蕩蕩的鋪位前,自我報幕說,『現在,由我來為你唱支歌吧。

沒有人抬起頭,沒有人睜開眼睛。

我的聲音孤零零的送出去,又孤零零的轉回來,仿佛是在為一個無人的世界演出。




 

我現在,好想好想,回家。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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