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只能沉默——５.１２地震纪实（下）

５.１２地震纪实（下）

 

重申：請勿轉載。

 

08.5.16

 

am 08:50 

Z戴着墨镜，配上他那个标志性小光头，很酷的样子．要平时我早调侃他了，但今天我知道他戴墨镜的原因．以下是Ｚ的讲述，很凌乱的记录，不是为了忘却的纪念：

“一开始我在都江堰发物品，都江堰整个城都已经开始发臭．很多志愿者，连二线都上不了．我撒谎是军人被安排到一线，跟着济南军区、河南军区和成都军区三个部队到了白鹿镇．基本没活下来的……比我们这间大办公室还大的石头滚下来砸断了山路，只有军车能上去，绕小路，余震不断，一路都在塌方．上去之后，你就看到活人被压在下面露出张脸，一层又一层，可是根本救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石方子不停塌下来，把人活生生埋里头……大半天时间，只救出一个女的……我在那儿唯一的任务……你晓得垒钢材吧，从下往上一根根垒在一起……我运的不是钢材，而是尸体，不停地搬，到处都是，摞起来就像尸墙……从团长到士兵，每个大汉儿都边搬边哭，看着活人却没法救，只能运死人，太惨了，太惨了……物资药品的什么都不需要，唯一要的就是运尸车．”

“银厂沟……没了，大龙潭被埋了，山也没了．”

“回龙沟……没了，填了．”

“二王庙……没了．”

“……没了……”

都……没了……

 

 

pm 18:30 —— 22:49 (一)

不记得是今天第几次余震了．周围人从惊慌到镇定的十几秒，又有多少人被永远埋在地下？

这两天越来越频繁地陷入思绪空白，往事不住手地翻转，许多纷乱的场景和过去．

去年此时，就在这个吧里，我开心地宣布要去藏区的路线：都江堰——汶川——理县——米亚罗——鹧鸪山——马尔康——两河口——巯达——色达．翻阅当时游记，还找得到关于都江堰和汶川的零星字眼：

都江堰

都江堰的水没有想象中来得朗阔，不过隐约有古代仕女眉眼盈盈的清润之气．靠近成都，也就沾染了这座城市独具的悠闲自在，散漫中有自得其乐的丰盛．

汶川

大禹的故乡．这座小城跟三国中的姜维居然也颇有渊源．星星＊＿＊通往汶川的路较窄，一路绿荫掩映，水草丰美．不时有大卡车满载新鲜蔬菜开往成都方向，一茬茬青葱水灵．小饭馆外藏族阿妈叫卖的樱桃很诱人，色泽艳丽，圆润饱满，挨在一起汇成涌动的红．用纸盒子装了七斤， 一路抱着吃得心满意足．

 
去年今日，恍如隔世．

谁会令旧梦重现，故人复在？

旧梦重现，故人复在……

不堪回首明月中．

 pm 18:30 —— 22:49 (二) 

成都

记载每座到过的城市，潦草或细致，东西南北，四面八方．唯独成都，被我有意无意略过．这些年，对这座城市总没有归属感，一切都很熟悉，不甚分明的季节变换，软绵绵的平舌音，麻辣口味，井形街道，一切归纳起来却仍感到陌生．从来只说“到成都”而非“回成都”，“回住处”而非“回家”．当所有人争抢留在这座城市时漫不经心地报了另一座并不热门的城市作为第一志愿，听说的人都问为什么，我很奇怪地说要什么理由吗，我只是觉得那座城市很漂亮，想去看看而已．而问问题的人则用更为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最后接到公司通知分在成都时还有小小失落，差点招来群殴． 无论如何，我留在了这里，以及我的青春岁月． 

 

pm 18:30 —— 22:49 (三)

四川

川东川南川西川北，随便沿一条线走下去都美得让人心悸．美景美食美人，喝茶打牌搓麻将，水电气自给自足，有钱有有钱的过法，没钱也有没钱的活路，踏踏实实过小日子，生活形态只有两种：滋润或非常之滋润．雪灾沙尘暴台风海啸遥远得像传说．

灾难说来就来，人说走说走，化作烟尘．

川人看来闲散，骨子里却又最勤苦倔强，抗争，满怀无处着力的痛苦拼了命抗争，我们开始打这场一开始就注定是输的战役，因为这场搏斗不是不怕痛不怕死就可以赢．

天翻地覆，地动山摇，我曾经以为沧海桑田是永生永世那么漫长的事，可事实证明不过一瞬．颠覆了所有，数万人再没能看到当晚的夜空． 

30公里的距离，别人死了，我还活着．Ｌ说我们欠那些死者一份情，他们虽然不是为我们而死，但却是替我们领了提前到来的名额，我们欠了他们一份很重很重的情，用一辈子的努力来偿还都不为过．隔着屏幕我想重重点头，可最终还是沉默．一辈子啊，这世界只论朝夕，还有什么有一辈子那么长久．混乱过后，时间的行驶会洗涤旧迹，除了死难者的家人，其他人会在岁月流逝中慢慢忘记悲哀，继续痴男怨女地活着．人们甚至没有听说或者不会记得那些陌生的重灾区地名：德阳、广元、都江堰、江油、什邡、绵竹、广汉、北川、彭州、安县……只记得08年5月，汶川大地震．死者不需要也不奢望被铭记，人心从来不可靠，对不对？

如同呼应，Ｌ说：人心从来就不可靠，你没法保证每个人都有爱心和责任感，但你可以保证世界上有足够的生命探测仪和挖掘机。这就是我们可以做的．这就是我们理工科学生能够实现自己价值的地方。我们可以设计出质量更轻强度韧度更好的建筑材料，更好的减震构造；我们可以设计出更好的传感器，更好的地理成像系统以及更好的信号分析方法来防范地震；我们可以设计出更便宜更强大的UWB穿墙成像仪，红外夜视仪，小型机器人来昼夜不停的找寻生还者；我们可以开发出带宽更加灵活，能够容纳短时间用户数量剧增的应急通讯网方案，来维护灾后的人心稳定；我们可以开发出大量全地形小型挖掘车辆和运输直升机，能够迅速投放到各灾区协助移开倒塌的水泥板；我们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

看着Ｌ一句一句敲出这些话，我像在听一个创世纪童话，想笑却还是落下泪来．

忽然明白一直犹豫的是什么．活着的人，有的远走，有的留下．我最终还是请市场秘书帮我退了机票，如释重负．

这里是我的家园，虽然幼稚，但此刻离开令我有一种叛逃的耻辱感．

余震，水荒，瘟疫，贫穷，无法预知的命运．我只想留下，此时此刻，一生一世．

而离开的人，他们总会归来．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

 

 

 

记于5.12第五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