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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墻
她在幽深寂靜的長廊上奔跑,及肩的紅髮微揚,身後帶起徹冷微風,肌肉戰栗毛孔收縮,額前卻滲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外間艷陽高照,明明是有好天氣的國家,春風和熙夏日溫潤秋嵐悠遊旋轉冬季有零星小雪,比冰雪之國的阿魯特好過太多。
從沒有後悔離開那裏,確切說來,奈緒·張·朱麗葉特的字典里根本沒有“後悔”二字。
金属门把手硌痛了手指,与汗水合在一處,黏膩的濕滑与冰凉,右手撐在門框上惡狠狠的喘著气。
口渴。
腦中突然生了這樣的念頭,
如果沒有選擇來到伽爾德羅貝,那麽此時會在哪里,會不會比現在快樂?
不可能的,她無法接受那個男人眉間的內疚,一如討厭那個女人似乎永遠存在的清淡微笑。
她以爲自己臉上溫熱滾落,一手掠過,脣角寒意入了骨。
如果沒有來到這裏,也許便不會遇到她們了。
她是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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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找到了。』
模模糊糊的聽見柔軟的嗓音混合著風一起,奈緒有點不情願的睜開眼睛,陽光越過樹葉間隙投射在面頰上,晒的微微發疼,這才憶起身處何時何地。
果真還是出來找了,真是多管閑事,心不在焉的想著,于是很自然的煩躁起來。
略略直起身,瞇起眼睛居高临下由樹上的看下去,逆著光,看不太清樹下人的表情,只有影子融入脚步,亚麻色的略带卷曲的发梢镀染成为金色,瀲灩紅瞳閃爍的氤氳輝光真是刺眼啊,想必嘴角定然挂著瞭然于心的戲謔笑意。
果真……還是很討厭。
默不作聲的由樹上跳下來,輕拂制服沾染的微塵,轉身想要離開,在進攻与防守之間,她選擇了無視。
竟被攔住了,『我想一个人静静。』
这般生硬,连自己都猝不及防,絕不是年轻的五柱习惯于的作风。
『想一个人静静当然可以,只是……』那个人还是安静的抿嘴微笑著,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出什麽,『最好不要挑在必須出席重要會談的時刻,這會讓夏樹很爲難。』
『重要會談?』她很討厭現在這種感覺,失去掌控的無力感,讓她想要大喊大叫出聲,惡意會完全不受控制的流瀉出來,即便,無論出于何種目的,也許她內心其實並不想要傷害。
冷意且惡質的笑出聲,『和那種見不得光攫取利益的組織麼?哦,是我無知了,表面上大公無私的庫魯卡學院長原來也是會和利益集團做幕後交易的人,真是抱歉呢。』
『傷害別人讓你這樣有快感嗎?』
語調終于有波動了,真好,彎起嘴角,不無得意的望著對面那張精緻的面孔,等待熟悉的寒意傾瀉過來,偶爾能够如此時般親手撕掉眼前人一成不變的溫柔面具,感覺總是出奇的好,可原因也許只是單純到看見她擁有比自己的僞裝更好的面具時的嫉妒。
還真是……有點爲難呢,這孩子。
靜留低了頭,一綹髮絲掠過眼角,略略有些發癢,她鮮少有猶豫的時候,之前由來人的話裏話外多少還是猜到了些,想來還是躊躇,于是嘆了一口氣。
『夏樹讓我來看看,她感覺你……有些煩躁,』斟酌了一下,她选择了继续說下去,『萊昂先生一直都很关心你,是因为他的缘故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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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们做的,那基還有卡爾迪亞的混蛋,他們一開始……就是想害她才故意讓我拿到那些情報。』
她是咬着牙說出這些話的,表情僵硬,笔直站在办公桌前,直愣愣的盯着对面低头伏案的女子,鸦蓝髮絲铺陈,仿佛映出自己丑陋的脸。
背后时钟滴滴答答作响,年轻的学院长仍是低着头,笔尖刷刷划过纸面,突然憶起很久之前似乎有人说过,孤独不是因为没有被看到,而是那个人明明看到却装作没有看到。
被无视的感觉。
太可悲了。
『你听到我说话了没有?!』一拳砸在桌上,身体前倾,猛地揪住对方的衣领用力向前扯,虚张声势的无力。
『我听到了。』
平静到近似于木然的脸。
平静到近似于死潭的语调。
平静到近似于冰封的幽碧眼睛。
接著夏樹以一种幾乎无理的沉靜态度,微微把头歪向一側,平心静气的问道,『然后呢。』
然後?
她愣了一下,仿佛被人由燥熱的爐火旁猛地扔進黑暗的雪地,背後絲絲縷縷的濕冷寒意滲了過來,未知与熟悉,絕不想要第二次,是真正的恐懼。
是啊,然後呢。
不知該有怎樣的表情,憋到最後一刻,幾無可忍,竟笑了起來。
有所希望而終于絕望,虛冷的撫慰,連奢望都算不上。
所謂希望的開始,便已是終結。
夏樹仍是靜靜的看著她,看著她緩緩鬆開手指,看著她沉默的幫自己整理淩亂的領口,脣角拉出鋒利的綫條,然後她聽到她說,
『都是我的錯。』
而她連眼睛甚至都沒有多眨一下。
她們站在沙漏的兩段,中間,是漏下去的幸福。
一步無法向前邁進。
對不起。
奈緒閉上眼睛,手指深深嵌入手掌。
到底是誰想要求得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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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緒狐疑的望著靜留,仔仔細細的,想要看清楚她眼底流轉著的到底為何物。
她知道些什麽,看笑話麼,她悶悶的想著,如果是憐憫就更加算了。
可仍是看不出什麽,亞痲色的女子也許脣角依稀帶著她腹誹為“面具般”的笑意,可她的眼睛,的的確確,是誠摯的。
『所以說,不出席也是可以的,但請務必保重自己呀,因爲她很挂心你。』
她用了一種与平日總是微揚的尾音極不相同的腔調,誠實,體貼与低沉,奇妙的充滿呵護的力量,是貼心的顧及自己總是逆反的心理吧。
可是見鬼,我的感受對她會這麽重要?
一瞬間怒從心起。
靜留·薇奧拉是一個很强大的人。
無關武力,智謀或其他。
是內心的强大,包容,守護,不怨不艾不問,不哀傷。
真正的,懂得溫柔与强大含義的人。
与自己完全不同。
在她的面前,總是顯得自己如同小女孩一般的幼稚与不知所措。
總是該死的提醒着自己,你完全沒有成長。
她這般靜默的波瀾不驚,實實在在是激怒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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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錯?』
略微詫异的,夏樹微微揚著右邊眉毛,仿佛不知對方之所謂的看了她一眼,忽然間冷冷的,暸然于心的笑了,『是了,我想起來了,你來這裏,是因爲提供了錯誤的情報,所以想要一個懲罰,讓自己心裏好過一點,對吧。』
她俯下身,抓過一張紙,快速的在上面寫下幾行字。
『你想要一個懲罰,好,我給妳。』
『你不問麼,』她低下頭,不自覺的脚印踩成一條直綫,一步一步小心的量。
『什麽?』
等到對方探尋的目光投射過來,這才抬起頭,『我煩躁的原因。』
『如果你願意說的話。』
『哦……』一脚踢中一粒小石子,骨碌碌的滾了過去,『這算是在體貼麼,別人的私事不想講便不要問?還是……』理智恢復了,她便也笑微微的,繼續說下去,『還是因爲不想惹麻煩?或者,如果日後出了什麽岔子,只要稍稍向後退這麽一點,』她眯縫眼睛,拿食指与拇指比出一個極微小的距離,『便可以立刻推托的一乾二淨,因爲,是我自己想要說出來的,而不是你,想要听。』
『這是什麽。』
夏樹並沒有回答,直到筆尖在紙面上划下最後一筆,這才抬起頭,身體微微前傾,右手拈著那張紙在她面前輕輕晃了一晃,『學院長人事令。』
她話未完便跟着輕吐了一口氣,顯得尾音漫不經心的模糊,或者說,疲憊。
奈緒有一點猶豫,她腦海中模模糊糊的覺察到年輕的學院長的打算,忍了忍,正打算開口,夏樹已站了起來,背起手筆直的在她身邊來來回回的踱步,讀著紙上的字。
她的表情嚴肅,于評議會上宣布决議的莊嚴,語調卻是機械的木然, 每個字間隔均相同,仿佛乾癟的黃豆被有節奏的一粒一粒小心的撒在地上。
『……由于四之柱“破幻的尖晶石”奈緒·張·茱麗葉特由非正常渠道得到的錯誤情報,導致决策失誤,間接造成學院重大人員損失,罰去其六個月的津貼,即日起前往阿魯特邊境處理亞裏特蘭事故有關事……』
『够了!』
“啪”的一聲,手中的人事令被她一掌打落下來,紅髮的四之柱瞳孔針刺般的收縮,淺碧色湖面漂了一層哀艶淒絕的紅。
不是錯覺。
污血的紅,撕心裂肺与無能爲力。
聲音顫抖,整個人的身體都在顫抖,她低下頭,雙肩下垂,幾乎是哀求,『你……就這麽想要懲罰我麼……』
『你來我這裏,不就是想要一個懲罰麼。』
夏樹冷冷的,不帶任何感情的把所有問題的癥結,用了一種最殘酷的方式指出來。
她的動作卻溫柔,十指纖長細緻,仿佛恐怕驚擾了熟睡的公主一般,撫了她的髮,情人的溫存与殘忍的甘美。
接著,她藉由那個撫頭的動作,由全然頽唐無力的奈緒手中,輕輕輕輕的抽去了那張紙,繼續念了下去,『慰問受傷的那基大公,並敦促阿魯特方迅速查明事故原因。在此問題基礎上,奈緒·張·茱麗葉特擁有學院長特許授予優先開火權,全權代表學院立場。』
紅髮少女沒有等她開口便繼續說道,『不需要解釋,好意抑或惡意,只是這一點的話,我還是能分得出,所以,到底是哪種,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現在想說出來,因爲憋在心裏太久會長虫的。』
她頓了頓,還是笑,眼角眉梢的頗帶了幾分肆無忌憚的意思,隨意找了一處草地坐下來,繼續道,『而你是個很好的說話對象,不會自作聰明的多話,更不會大嘴巴。』
靜留噗哧輕笑出聲,便也在她身旁坐了下來,『這該算是誇獎麼。』
『當然算。』奈緒頭也不抬便佷乾脆的答道,隨手捏了幾片草葉懶洋洋的把玩,『因爲絕大多數女人都做不到。』
『你們都以爲我是阿魯特的貴族,其實不是的。』她自顧自躺在草地上,閉上眼睛道,『你剛才說的沒錯,萊昂·德菲爾諾是對我有异乎尋常的關心,這並不奇怪,因爲他是我的叔叔。』
『自由貿易共同體,御四家,船王德菲爾諾,……還真是驚人呢。』抱膝坐在一邊,亞痲髮色的女子微微撫住一側臉頰,低聲列舉著,感嘆道。
『可我從你的語調裡听不出任何驚訝,』不忿的吐槽了一句,奈緒仰起臉,無意識的看著晴好的天空繼續道,『讓我作爲阿魯特的代表進入學院,對德菲爾諾家來說這並不難,這也不是我要說的重點,重點是,我爲何要來這裏。』
『進入學院,等同于直接幹政,違反自由貿易共同體默認的游戲規則,雖然那些傢伙做的和口中說的完全是兩回事,可局外人畢竟是局內人是不同的。』
她之前的話並不難理解,以身旁之人的智慧,想來在做出說明前就已經對御四家之間的微妙關係思慮周全,只是出于體貼与禮貌才沒有打斷,而自己做出這番說明只是爲了藉由這段話來梳理稍有些紛亂的思緒。
于是奈緒接著說道,『是我自己要求來伽爾德羅貝的,而萊昂那老頭,出于某些目的,並沒有拒絕我的要求,並且替我製造了身份獲得了準入資格,甚至堵住其他三家的嘴,擺平了此事。』
『昨天你跟真白女王谈了很久,当天夜里賓德布盧姆的潜艇群便偷偷驶出了港口,北方陆军想必也已经向边境进发了吧,名为……演习。』
结束了。掀开底牌的一刻。
她觉得自己很虚伪,仿佛悬疑闹剧里的同案犯,在发现尸体的那一刻失声惊叫,心底却早已有了答案,蹩脚的演出。
『是交易吧。』
她該戳穿她,早該戳穿了,她的那些思慮籌謀,以及……交易。
冰層下激流暗湧,仅仅需要碎裂一毫米便可以掀起滔天巨浪。
她想说,原来你真的想这么做。
出口的却是,『我等下就去准备。』
裝作不知,不問,仿佛保留謎底,悲劇便不再會發生。
她們之間隔了一道透明的牆,而她知道她拉不回她,除了那個人,沒人可以。
她的眼睛好苍凉,生命的绿映出的只有虚荒,聽到自己的話時,睫毛輕顫,不是憂傷,而是,巨大与持續著至慘痛處的恐懼。
不忍再看,于是別過頭,頭腦混亂,語無倫次,
『爲何不哭。』
『一個人偷偷哭的時候旁人是看不到的。』
『你說謊。』
夏樹微微的笑了,終于是以前那種明綠色彩的,孩子氣的笑,然後她轉過頭,看著窗外花間陽光澄明清澈,阿波羅袍角的金邊耀眼,微微刺痛,
『其實很想哭出來,一個人,或者當著很多人的面,都無所謂,可是很抱歉,果真還是太無能了吧。』
可不可以,不要執念,不要追悔,不要總是掛記根本不存在的錯處。那是每每顧及,知味食髓的苦楚。
可不可以……不要報仇。
爲何這麽執意想要殺死自己呢。
仇恨是,這個世界上最無奈与可悲的一種情感。因爲失去太多,所以只有給自己一個理由,一個愚蠢的,可以令自己生存下去的理由,是被剝奪幸福的無奈憤怒以及對己身無能的痛恨。
她知道她真的拉不回她了,或者说,从来都不可能拉回她。
亂讀野史:奈緒·張·茱莉葉特的軼事研究筆記
通用歷350—400的50年間,可以說是乙HIME紀年歷史上最錯亂也最讓人無法理解的時代了。導致嬌艶的紫水晶靜留·薇奧拉令人生疑的身亡的亞裏特蘭事故,伽爾德羅貝時任的掌權者夏樹·庫魯卡在此之後微妙的性格變化及離奇退休与失踪,以及,羅塞拉·范·帕裏西流星般執掌世界後的突然被刺身亡,許多學者在終其一生的研究上述人物之後卻懊喪的發現其研究結果除了自己之外無法說服任何其他同行,這種事情充斥在浮躁的史學界,提醒著我們一個極爲無奈的事實——這些優雅女人的逝去只是成就了不知所云的老學究們永恒的飯碗及飯後剔牙的消遣。
比起這些,奈緒·張·茱莉葉特的存在更像是那個紛亂時代的注脚。
這位年輕的四之柱出身于寒冷的北方大國阿魯特,關于這一點,學術界也有頗多爭論。伽爾德羅貝的學員大部分由四大國賓德佈盧姆、阿魯特、艾裏亞斯以及卡爾迪亞出身的女孩所占據。由于乙HIME强大的戰力使然,學員的國籍身份便成爲一個極爲敏感的話題,招生細節一年一審至二審三審,各國部長在評議會上就此問題脣槍舌戰乃至大打出手的情况屢見不鮮,由國而觀家,各大貴族的挖空心思合縱連橫便也是可以理解的了。因此,在此之前完全名不見經傳的張伯爵家養女奈緒·張·茱莉葉特能够同時獲得當時所有掌權貴族的支持脫穎而出本該是一件極爲轟動的新聞,但卻離奇的被當時的執政者靜悄悄的壓了下來。有些學者因此揣測其身為阿魯特直系皇族的可能性,可這一猜測亦迅速被推翻,她的年齡与皇族譜系差距太大,同時以此後同樣出自直系皇族的執政大公那基的陰毒爲人來看,不可能任由直接對手獲得如此强大的戰力。雖然身為歷史研究愛好者的我這樣說也許很不負責任,但也許放任某些真相沉睡在歷史的洪流之下也是頗爲有趣的事情吧。
相信奈緒(爲著懶惰的習慣,請原諒我使用如此親昵的稱呼。)在登上歷史舞臺之前在伽爾德羅貝度過了其人生最悠閑幸福的一段時光。日後被學院長庫魯卡吐槽為“走動的記憶機器”的她,相比其他必須辛苦讀書兼且爾虞我詐互相競爭的學員來說,有著奇异的悠閑資本。即便在她莫名的缺席考試而丟掉了珍珠級“特裏亞斯”的特權之後,阿魯特仍然展現了不可思議的寬容態度,這在軍政色綵濃厚各國互踩一脚的伽爾德羅貝根本是無法想象的。接著那基進攻賓德佈盧姆,進而攻占學院徹底打破了和諧与平靜。紫水晶被捕,奈緒隨著學院長庫魯卡外逃,在逃亡途中接受了四之柱的Gem,珊瑚組雙星閃耀,自始至終,奈緒始終平靜在事件的背後,以令人驚訝的情報收集能力支持著學院長的反攻計劃。但這並不代錶奈緒如同庫魯卡一般,是一個沉默低調的人。
據說,在為反攻成功而舉行的慶祝宴會上,曾有位卡爾迪亞的貴族公子哥儿在与其搭訕未果之後,愚蠢的說出“白撿的五柱”這種蠢話,結果奈緒只是付之一笑,徑自走到公子哥儿的父親——一位嚴肅高貴冷静的上位者面前,將手中的紅酒直接潑到了他的臉上,輕描淡寫的說道,『您真該清醒清醒了,這種混帳兒子白撿都不會有人要。』這件事情並未記錄在案,但想来若真有其事,一定会有一大群乱七八糟的家伙跑到学院长及紫水晶那里嚼舌根。由此来看,這位前任四之柱性格該是很些隨性以及任性的。這
一點在之後的一件事體現的更加明顯,不過比起這個,學院長以及紫水晶的態度更加令人玩味。
賓德布盧姆事件平息之后,这位临时委派的四之柱终于遵照惯例被指派出守卡爾迪亞邊境,為日後的工作增加經驗,熟識各大貴族,隨時等待學院的召喚。邊境不時傳來奈緒偶爾出格的軼事,比如,在市集上一脚踢中了掀翻小販攤子的收稅官的屁股,或者与子爵大人調情,約定夜裏見面卻放了他整夜的鴿子,這位可憐的痴情人第二日便得了肺病。可以想象得知這些伽爾德羅貝會有多麽頭痛,據說有好事者親自數出庫魯卡的嘆氣次數比平日多了一半,更加令人感興趣的是,根據資料顯示,在奈緒出守期間,伽爾德羅貝的紅茶購買量竟也激增了一倍,這之間的微妙關係想必會讓熟知這些偉大人物微小癖好的人們會心一笑。
在這瑣碎的偶爾出格的平靜生活過去了三個月之後,終于爆出了當時轟動世界的沃勒爾男爵被劫事件。初冬的某個傍晚,沃勒爾男爵乘坐自己心愛的馬車,在趕赴皇家宴席的途中遭到了洗劫。當馬車出現在皇宮門口時,從裏面滾下來的男爵大人全身赤裸,五花大綁,屁股上被刀子划得一道一道的,拼成“瓦哈哈”三個字。這件事在整個卡爾迪亞貴族階級中引起轟動,而如果不是之後令人驚訝的事情發展,相信在熱鬧幾天過後,亦會沉寂下來,成爲人們調侃可憐的沃勒爾男爵的可愛談資。面上無光的治安官梅森侯爵立刻下令徹查此案,並友善的邀請恰巧身處京城的奈緒協助調查,而受害者沃勒爾在經過幾天養傷与平息驚嚇之後,令人驚訝的公開指認行凶者竟然就是正在協助調查的“四之柱”奈緒·張·茱莉葉特。
舉國嘩然。
在所有人心目中美与正義的化身的五柱竟被指認行凶。感到事關重大的梅森侯爵不敢自做主張,只得帶傷勢未愈的男爵一起僅見皇帝陛下,詢問此事的真僞,無奈男爵一口咬定奈緒為行凶者這一“事實”。真是令人左右爲難,一邊是休戚与共的貴族,一邊是聲名顯赫的五柱,一不小心便會鬧出外交醜聞,對此事深感費解的皇帝陛下只得召見奈緒与沃勒爾男爵當面對質。但是對于此次對質宮廷一直諱莫如深,只是由宮內侍者零星傳出些許片段,大約即是沃勒爾男爵情緒激動面對親身前往的四之柱大喊大叫,如若不是行動仍然不便,幾乎便可以上前厮打了,而奈緒則是一臉無聊与不屑的望著男爵的醜態,最後乾脆塞上耳朵,轉過頭去一言不發,對于自己稱病缺席宴會沒有不在場證據的事實沒有做出任何解釋。也许是被四之柱傲慢的态度激怒了,愚蠢的男爵没有等到宫廷做出裁决就擅自向伽爾德羅貝官方提出措辞强硬的外交通牒要求处理此事。无奈之下的卡爾迪亞官方为了保存自家贵族的面子,只得紧跟沃勒尔男爵软禁了奈绪。
相隔千里之遙的伽爾德羅貝並未對此立即做出反應,一日後,紫水晶作爲調查此事的全權代表前往卡爾迪亞。據說,在校內,曾有崇拜年輕四之柱的珊瑚組學員怯生生的向庫魯卡問起此事真僞以及如何處置被卡爾迪亞官方軟禁的奈緒,良久,這位素以嚴厲著稱的學院長才嘆了一口氣說道,『怎麽辦,明顯就是這傢伙的行事風格,等等看吧,請相信紫水晶的能力。』這個傳言的真實性並未得到大多數人的認可,因爲除了嚴厲之外另一個得到的最多的評價便是謹慎的庫魯卡絕不會輕易向學生透露自己的想法。
隨著薇奧拉小姐的启程,被劫事件在民間的影響力與日俱增,三日后已成爲全國民間談論的主要話題。它具備了成爲八卦議題的所有關鍵要素。
一 名人效應。
在此事件中,雖然沃勒爾男爵身為富有的高階貴族,但其惡劣行徑橫行鄉里由來已久,他在民間的影響力早已成爲負數。真正能够達到如此效應的只能是這位當時資歷最淺的四之柱。在那個時代,舞星乙HIME的名人效應已經達到了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下至珊瑚生制服的面料樣式材質上至學院長所用洗髮水的品牌,均會有人對此有深入研究。伽爾德羅貝的出身已爲其罩上了一層光環,加上奈緒本身慵懶隨性的氣質以及卓爾不群的行爲,使其成爲繼四位前輩之後的新一代偶像,受到諸多少女的瘋狂追捧,大有青出于藍而胜于藍之勢。
二 豪門恩怨&男女問題。
雖然沃勒爾男爵自己堅稱在此之前與奈緒從未謀面,但奈緒曾經出守的維加內特距離男爵的封地只有1.5英裏,對於多數無聊的貴族公子小姐來說,一個舞星乙HIME的出現意味著無窮的舞會、借機的調情以及,競相表示對偶像的仰慕以示時尚。剛剛繼承家族的花花公子沃勒爾男爵沒有理由例外。男爵大人的信誓旦旦過後不足一日,便有數位匿名人士向媒體爆出男爵苦求四之柱却遭到当面奚落因而心生嫉恨。任何非八卦事件一旦沾上了男女之情必定會成為八卦之經典。二流三流小報如獲至寶,連篇累牘的刊登諸如“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破幻之碎夢——解碼沃勒爾爵與奈緒小姐糾葛之臺前幕後”等興奮窺探隱私式的標題與正文,感情之悱惻文筆之優美,如果不是由於乙HIME必須守身這一前提,文章必將跳脫出純潔的柏拉圖式的情感升華至大膽與熱情的歡愛鏡頭,如同筆者身臨其境一般。而普通民眾在觀看到這些想象力豐富的文章之後,本來就已經傾斜的情感天平奈更加上升到憐惜與熱情。『哦,這孩子真可憐,她只不過是信守舞HIME的準則,卻被潑了這種污水,這些臭男人簡直應該斷子絕孫。』類似這樣的發言在首都的大街小巷裏屢見不鮮。令人驚奇的是,許多人這才發現原來奈緒•張•茱莉葉特擁拥趸的主要年齡段集中在四十歲上下深具母性的女性當中。堪稱新一代師奶殺手。
三 對權威的踐踏。
不僅僅是沃勒爾男爵,諸多貴族的特權行為即便稱不上作威作福,但是在平民也一直具有相當的惡感。在普通民眾心中威力無窮的貴族階級卻被奈緒如此戲弄,這極大的滿足了群眾的對權威的蔑視和復仇心理。
因此,當紫水晶薇奧拉小姐作為此次事件伽爾德羅貝官方派出的調查人登上卡爾迪亞的土地的那一刻起,整個卡爾迪亞王國立刻沸騰了起來。人們一面大口大口的喝著啤酒,激動的等待一睹兩位五柱的風采,一面興奮的拍著桌子叫嚷,『讓那些臭貴族好好看看什麽叫做優雅!』——卻完全忘記此次紫水晶此行的目的是為了洗刷年輕後輩的罪名,而這年輕的後輩正身處缺乏不在場證據以及受害者指認的漩渦之中。莫尼卡•瓦倫特——《世界報》跟隨此次事件的專欄記者曾半是詼諧半是無奈的在自己的報道中寫道:我想,他們都以為這是花車遊行的狂歡了。
事情卻奇異的峰回路轉。薇奧拉小姐還未進入首都,另一位五柱,一之柱的薩拉•加拉格突然出現在皇帝陛下面前為自己的後輩作證,說明在男爵事件當日奈緒之所以缺席是由於自己偷偷進入首都與其敘舊,而奈緒之所以其後堅持拒絕解釋自己的不在場原因只是由於唯恐自己違反五柱動向必須事先通報各國這一國際原則而受到學院責罰所致,並提出艾裏亞斯曾有凶犯在使用製幻劑行劫的類似案例。單純天真的姐妹淘的互相掩蓋,仿佛沒有任何政治陰謀,事情實在是太過簡單與順利成章。此事的突然轉折立刻令反應遲鈍的卡爾迪亞宮廷不知所措起來。而在宮廷提出質疑之前薩拉極為爽快的提出使用測謊系統確定其言行,而對作為國家象征的乙HIME做出此等不敬之事,相信樂於看笑話的各國都絕不會同意。正在宮廷头痛于如何不伤面子解决之時,愚蠢的沃勒爾男爵聽聞此消息匆匆趕往皇宮,叫囂著『包庇!這是不折不扣的包庇!』
——接著便被下令拖了下去。
最糟糕的還在後面,本該是秘密商談的消息被泄漏到了媒體,消息一傳出立刻引起民衆情緒的再度高漲。人們為高貴嫻雅的舞星乙HIME們之間的姐妹情深而驚嘆与感動,因著這驚嘆与感動,更加憤怒于腹誹已久的貴族們製造的冤假錯案——奈緒小姐您真是受苦了啊(至于凶手是誰,那又有什麽重要呢。)可憐的男爵剛剛被放出來,便發現自家府邸院墻上被奈緒的瘋狂粉絲用强力白色油漆刷上了“活該”“瓦哈哈男爵”等泄憤的標語。
而已經到達並得知後續發展的紫水晶就不再需要与宮廷討論奈緒的嫌疑問題了,而是非常委婉的表達了協助緝拿真凶的意願,並順道和藹的詢問教育部門就前一段伽爾德羅貝提出關于本年度各國學員比率微調的友善提議考慮的怎麽樣了。誤將高貴的五柱指認為行凶而陷于輿論漩渦的宮廷只能愉快並大度的接受了提議並預祝安南國未來的珊瑚組學員在日後學院的生活中一切順利。紫水晶的到來將此事推向了一個高潮,三位五柱与皇帝陛下親切會談的場景在媒體上一經播出,所有人都激動了,王室的榮譽恢復了!皇帝陛下萬歲!人們這麽高喊与感動著。
——倒楣的只有已經被遺忘的“瓦哈哈”男爵,因爲妄言亂行,可憐的男爵被割去了一半封地,從此沃勒爾家族便徹底被踢出了帝國貴族權力的中心。
這件事在正史中的記錄只有寥寥數句。民間却有許多大肆被渲染誇張的故事流傳,多數都著重于這些高貴的淑女之間水晶般純淨的姐妹之情以及貴族的愚蠢——這是想當然的,在此便不一一贅述。不過筆者在查閱當時的相關報道時,卻發現了一個頗有意思的故事。在紫水晶返回伽爾德羅貝之前曾簡短接受了知名莫尼卡·瓦倫特的訪問,我只引用這文字訪問的最後一段,也是感興趣之所在。
……一時間的猶豫之後,我終于問出了本次訪問的最後一個問題,也是此事以來一直深藏在內心中的一個疑問。
薇奧拉小姐,如果真的證明是奈緒小姐做的呢,您會怎麽辦?這個問題有不敬之處,您可以選擇不回答,當然我向您保證不會報道出來。
哎呀,這可真是個難題呢。她略微驚訝的抬高了一點音調,不過我從那笑微微的眼睛中可看不出任何驚奇來。她的手指很可愛的點在面頰上,微微的沉吟了幾秒鍾之後,緊接著微笑了。
她是這樣回答我的,到底該怎麽辦,其實我也不知道呀。自家妹妹使壞欺負鄰家的孩子,把妹妹教成這樣的我,除了盡力賠罪与補償還真是想不出有什麽好辦法啊。
哦哦,居然是這樣的回答,現在換成我不知如何回答了。不過,不得不說,是個很棒的回答。
真是讓人會心一笑的回答啊。只是一想到這位優雅的女性已然逝去的事實便讓人心生惆悵,對這樣一位女性來說,安詳在緩慢的時光中微笑著告別人世,才是她該有的歸宿,而不是“那個”事故。
沸沸揚揚的倒楣男爵事件結束後不久,奈緒便結束了在卡爾迪亞的出守,轉而去了阿魯特。阿魯特的那基大公剛剛在賓德佈盧姆栽了一個大跟頭,好容易才鉆了國際法的空子逃脫牢獄之災,于是便也老實了不少。回到故鄉的奈緒本該也有很多感觸,但卻有人驚奇的發現本該在出守在阿魯特的奈緒居然出現在了賓德佈盧姆,好奇詢問得到的回答却是,太冷了,所以回來療養。因爲回答的實在太過乾脆兼理所當然而産生的無力感使人忘記了接著問下去。但若是稍有想像力的人便可以得到以下對話:
——『奈緒小姐您不是阿魯特出身的麼……』
——『是啊。』
——『那還……』
——『出身阿魯特就不可以怕冷麼?』
想想就覺得無力。
身為五柱,就注定不會有平靜的生活。想必當時只有17歲的奈緒並沒有對此抱有真正的覺悟。由那基大公出人意料的表示友誼並邀請庫魯卡前往阿魯特設在亞裏特蘭的能量實驗室那一刻開始,悲劇就已經註定發生了。在那段紛亂的歷史中唯一得到所有研究者共識的便是,亞裏特蘭事故是由那基大公一手策劃的。這個策劃周密的狠毒計劃可以說是陰謀中的杰作,完美的犯罪,它根本不在乎是否被識破,無論怎樣都無所謂,暗殺与戰爭,你會選擇哪個?這是大笑著的那基丟給伽爾德羅貝的悖論問題。而無論庫魯卡識破與否,紫水晶湮滅在亞裏特蘭的岩石之下已經成爲了一個永遠都無法改變的事實。
在紫水晶所謂的“殉職”之後,幾乎所有熟知五柱間親昵感情的人都或担心或惡意的等待著庫魯卡冰凍的怒氣發泄的時候,伽爾德羅貝卻出人意料的平靜著。接著賓德佈盧姆的軍隊施壓式的悄悄向阿魯特邊境進發,同時奈緒被委任為學院擁有優先開火權的全權代表趕赴亞裏特蘭之時,那些政客才如夢初醒,那個看似易怒卻無比謹慎的庫魯卡也許這一次是真的要將復仇的業火噴向世界了。而負責扣動扳機打響第一槍的便是這位當時資歷最淺的五柱——奈緒·張·茱莉葉特。性格隨性容易惹事的年輕五柱在處理這種敏感問題上,“應該”很容易因爲失去同僚的悲痛而“衝動”的与處理不善的阿魯特方發生交火,緊接著伽爾德羅貝与集結在邊境的賓德佈盧姆軍隊也隨之參戰應該就順理成章了。而作爲關鍵的扣動扳機的手指的奈緒在接到委任時是看破一切卻甘當棋子的心知肚明,還是被蒙在鼓裏的滿懷悲憤,我們不得而知。但必須要指出一點,那就是,雖然庫魯卡曾經計劃把奈緒當作開啓全面戰爭的棋子,但仍然賦予她學院特許的優先開火權作爲將來清算戰爭時有限的保護措施,卻從未想過日後可以將所有的戰爭責任全部都推卸到年輕的四之柱身上以自保,在這一點上,所有人都必須承認,庫魯卡永遠都是那個庫魯卡。
然而什麽都沒有發生。想來在那個時候,幾乎所有知曉軍情的人都認爲全面戰爭是不可避免的。有傳聞說時任艾裏亞斯總統的雪之·克萊森特曾在局勢最緊張的時期前往伽爾德羅貝力勸已經失去理智的庫魯卡停止這種危險的行爲,但沒有任何證據与迹象表明,性格强硬執拗的庫魯卡會聽從与其只是點頭之交的克萊森特的勸阻。更加無從得知,到底是何種力量將整個世界由戰爭的漩渦中拉了出來,也許永遠都只是一個謎。
伽爾德羅貝接受了阿魯特的事故調查結果。年輕的四之柱獨自扶著紫水晶的空靈柩返回了賓德佈盧姆,因爲那位優雅的女性在爆炸事故中已經尸骨無存了。在邊境上,等待她們的是另外兩位五柱。大概由那一刻起,她便已清楚一切都不再會是從前。而在紫水晶葬禮上再次露面的奈緒,徹底改變了人們以往對她隨性愛鬧的印象。
女孩長大了,只是付出的代價也許太過巨大。
幾乎所有參加過葬禮的人都無一例外的提到了庫魯卡的失態。她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失態。流著淚把悼詞撕掉扔在棺木上接著沉默離去的學院長形象實在給人帶來太大衝擊,就在衆人開始不知所措的私語使葬禮幾乎中斷的時刻,年輕的四之柱走了出來。
『噓……』她把食指放在脣前作了個噤聲的動作,明綠色的眼睛微微彎著,但我看不到任何笑意,『先生們,請不要打擾到逝者的安眠。不要驚訝,這是整個伽爾德羅貝的失態……与憤怒。』
她低下頭,率先把手中的泥土松了下去,我沒有看錯,沒有撒的動作,手指無力鬆開泥土落下,接著她深深的鞠了一躬。
——摘自莫尼卡·瓦倫特《回憶錄·通用曆379》
很快,伽爾德羅貝的政敵還未來得及彈冠相慶便鬱悶的發現他們又有了一個不輸給薇奧拉的對手。与貌似溫柔綿裏藏針的紫水晶不同,年輕的四之柱擅長使用尖刻的言語“關照”政客僞善的謊言。亞裏特蘭事件之後不久,阿魯特位于北部的能量實驗室在此出現更為嚴重的輻射事故。這次事故頭一年導致直接死亡人數將近一百萬,次年死亡人數亦將近五十萬,此前過度發展軍備造成國庫空虛,軍政界均很有怨言,加之那基大公采取殘酷手段鎮壓國內輿論,通用曆381年,阿魯特發生政變,那基政府下台,北方大國阿魯特由此元氣大傷。
“失去”頭號敵人的庫魯卡開始了包括削减入學人數的一系列改革措施。這些措施受到了幾乎所有評議會成員國的一致反對,不僅如此,在伽爾德羅貝內部也是困難重重,爲此銀水晶更是冷酷的利用行政手段强迫廢除了伶踴的螢石瑪雅·布萊徹的五柱地位使其退休。寧可空缺兩名五柱級HIME仍然强行改革。在执行這一系列過于霸道的措施中,如果不是年輕的四之柱一直在背後支持著,也許庫魯卡會遭到与其仇敵那基大公相同的命運。
這一篇該是奈緒·張·茱莉葉特的軼事研究筆記吧,可是寫到此時,我卻發現在亞裏特蘭事故之後,奈緒似乎由民間閑談中消失了,甚至在庫魯卡突然于通用曆383年評議會會長選舉前夕宣布退休時,仍然沉默著。在此之後,她拒絕了擔任下任伽爾德羅貝學院長的提议,依舊沉默的輔佐著新近上任的後輩“夜光的藍水晶”薰·希爾達,絕口不提庫魯卡離奇的退休与失踪。此後庫魯卡强行改革的後果已經凸顯出來,伽爾德羅貝的影響力逐年下降。通用歷386年,在評議會長薰·希爾達的强烈反對之下,各成員國仍然一致通過加增設評議會評議官的决議。羅塞拉·范·帕裏西自此登上歷史舞臺,開始其輝煌而又短暫的政治生涯。
通用曆387年9月,兩名五柱奈緒·張·茱莉葉特与薩拉·加拉格分別由費羅裏亞及艾裏亞斯執行任務歸返後,突然同時宣布退休。正受邀前往艾裏亞斯視察的伽爾德羅貝學院長薰·希爾達匆匆趕回挽留,追問退休的原因,這名已經是資歷最老的舞乙HIME笑盈盈的擦去年輕的學院長臉上的泪水,『我已經等的夠久了,这个世界已经不值得再等下去,任性了一輩子,這次是最后一回。』
道別之後,奈緒從此一去不返,音信皆無。
這是她在歷史上的告別演出。
FIN
And I love you so(上)
『知道我是怎麽出來的麼?』她忽的停下脚步,猛然回身,眯縫眼睛,頗有些狡黠与得意的笑著。
幾乎觸到她的鼻尖,靜留甚至已經嗅到她常用的洗髮水的氣息,混合草木特有的清香味道。
無論怎麽聞,都感覺是甜甜的呢,好像藍莓蛋糕一樣,心不在焉的走神,接著貌似不明所以的眨眨眼,『翻窗戶?』
『啊啊!!』夏樹仿佛被火燙到一般的猛然鬆開手,下一刻已刷刷刷向後倒退三步,驚訝的,甚至很有些懊喪的嚷了起來,『你怎麽會知道的?!』
『因为啊……』她忍住笑,紧跟着上前几步,抚脸作微微沉吟状,良久,計算到对方按捺不住好奇几乎該要发问了,這才輕輕拈起她衣襟一角道,『夏樹偷跑的時候實在太不小心了,制服都被挂破了。』
好整以暇的接上一句,『真是一刻都不能疏忽呢,半步都離開不得。』
『啊啊啊啊啊!!』幾乎跳起來,低头只顾着慌慌張張翻找,几秒后便发出一声惨叫,『怎么会这样!』
整个人都是颤抖的,脸红到几乎要爆掉,氣憤的狗狗淚眼朦朧低聲嗚咽著,『简直……太丢脸了。』
于是終于再也忍耐不住,兀自站在一旁笑到双肩抖动。
『喂……』
『喂喂……已經够了吧,你笑得太過火了。』
『哈哈……那是因爲夏樹實在太可愛了嘛……』
『還笑……不許笑!』
『哈哈哈……』
『……我走了!』
『不要嘛,好無情,這樣丟下人家,連天上的月亮都要為我哭泣了。』
『是該為我哭才對吧……』無奈的抓抓頭髮,歪頭想了一想,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真是,光顧了不要被發現,什麽時候被掛破的,完全都不知道啊。』
『夏樹~~』整個人幾乎飛撲過來,孩子氣的抓起她一只手臂來回的搖,宛如一隻愛撒嬌的貓,『這件制服,送給我吧,好不好,好不好嘛~』
『你要拿去做什么……不許打鬼主意!』
『當然是——留——作——紀——念——啦~』
『這么丟臉的事情……絕對不可以!!』
『可是真的很值得紀念嘛。』(陶醉)
『什麽值得紀念,分明是耍我……不許擺出一副陶醉的樣子……啊啊啊!你做什么啊!不許扯我領子!放手啊啊!』
『啊啦,可人家現在就好想要……』
『住手啊……你摸哪里啊!?這裏是校園啊笨蛋!……好啦好啦,你放手,等我明天把這件換下來給你就是……』
『你把耍我當作這個世界上最大的樂趣麼……這種個性真是太討厭了。』夏樹僵直著肩膀,擰緊了眉頭故意不去看她,忿忿的整理著衣領,口中嘮嘮叨叨的不住抱怨。
某只肇事的狐狸只是一直站在旁邊抿著唇笑,仿佛方才的吵鬧与她全然沒有關係,『可是真的很值得紀念嘛。』
『這種事有什麽好紀念的?!』
似乎是處在爆發的邊緣呢,輕輕握住她的手,隨意找了一處石階兩人一起坐下來。
此時夜已頗深了,天空是深邃無瀾的海,校園裡卷起一處處的風,樹葉低喃。
有點冷,夏季制服畢竟還是單薄,于是下意識的裹緊一點,不期意被握著的那只手被握的更緊了一些,低沉的嗓音夾著薄薄的憐惜,『冷麼?』
她搖搖頭,忽的抬起臉,嫣紅的眼裏悠悠的盛滿了笑意,『那麼夏樹這麽多千辛萬苦來找我,到底是要商量什么事呢?』
『沒事就不能找你啊,』年輕的學院長頗有些不以爲然的撇撇嘴,接著別過臉,小聲嘟囔着,『把我想成什麽了……』
『呵……原來是專門來看我的啊。』
『啊……嗯。』夏樹想說“是”,可臉上微微發熱,想了一想,卻也只是應了一聲,終于還是沒把那個“是”說出口。
『那麽……爲什麽突然想要看我了?』雖然早就知道,但由她嘴裏彆扭的說出,果真心裏還是有著小小的不為人知的歡喜的,不自覺的想要逗弄了。
『啊?說爲什麽……』夏樹微微楞了一下,臉益發的紅了些,咧了咧嘴,也不知該說什麽好,她心思敏捷,雖然沉默可就任多年口才也頗習得毒辣犀利,偏偏每次在靜留面前總是手足無措加思維遲鈍,最後落入陷阱搞到手忙脚亂——>惡性循環。
訕笑著,『問我爲什麽……心裏想著看看你怎麽樣就來了嘛……』,思索着卻不自覺尾音已帶了撒嬌的意味。
話閘一開,索性不再斟酌,流暢爽利的繼續說下去,『因爲心裏很不安靜,總覺得會有什麽事似的,所以……』
『你覺得會發生什麽事?』看她猶猶豫豫吞吞吐吐著,心裏便已猜知了七八分,不等她說完便刻意問道。
『我……我不知道……』她呆了一呆,不及反應便下意識給了個迷糊忙亂的回答,待到醒悟已來不及,只好亡羊補牢,『可是我覺得會出事,我覺得沒這麽簡單,所以……所以還是讓我去吧。』
有點好笑的看著對方一口篤定這完全沒有道理的結論,于是嘆了一口氣,『夏樹覺得那基這次邀請學院進行Oteme級別的磋商,名義上的內容是技術共享,他這樣,是有什麽用意呢。』
『不懷好意吧,鉆了評議會的文字疏漏才逃脫掉懲罰,想來一定很不甘心。』把右手食指放在唇前摩娑,年輕的學院長微微沉吟之後,這才回答道。
『那麽,根據奈緒的情報顯示,在賓德布盧姆与阿魯特的邊境發現零星數量的Slave,同時阿魯特的第19步兵師,第4、5裝甲團也向靠近文特方向的南部邊境緩慢移動,這一點,夏樹怎麽看?』靜留從她掌中抽出手來,輕輕摸了摸對方的眉間,口中小聲嗔怪著,『別皺眉,容易生皺紋。』
夏樹苦笑了一下,任她的指尖在自己額頭上遊移,有點不服氣的閉上眼睛道,『反正年紀也到了,不出皺紋豈不成了怪物?』
這樣的靜謐溫存只持續了不足一分鍾,接著藍髮女子低沉的嗓音緩緩響起,『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很可疑,特別是由那基直接指揮的0艦隊居然有兩艘潜艇也偷偷進了公海,若不是有奈緒出身德菲爾諾家族這層特別的關係,我們根本不可能由絕對中立的FTC(注)那裏得到阿魯特的海軍動向。這次若是處理的不好……麻煩可就大了。』
【注:FTC,Free Trading Communication ,自由貿易共同體,由世界上最大的四個商業壟斷性家族默認成立的組織,彼此保持絕不競爭的回避姿態,對外保持絕對中立。秉承絕不直接幹政的原則,以維持各國間平衡內的政治軍事的穩定或混亂使小集團內部利益最大化為守則,遵守其40年前簽訂的自由貿易協定,被深知內情的人士譏諷為,“幕後的評議會”。】
『那麽夏樹相信奈緒的情報麼?』靜留絲毫沒有為她話中的憂慮情緒所觸動,只專心致志的用手指輕輕抹平她緊皺的眉頭。
『相信,當然相信,』夏樹忽然睜開眼睛,笑了笑,接著仿佛忽然想起什麽不好的回憶,把臉別到一邊,頗帶了幾分咬牙切齒的意思,『雖然這傢伙壞毛病也實在太多了點。』
『呵,』高高揚起一邊眉毛,亞麻髮色的女子颇有兴致的欣賞著對方瞬間變臉的有趣反應,轉而專心致志的把玩對方垂在肩頭的深藍色長髮,『那麽夏樹觉得,怎樣才是最兩全的處理方法呢?』
『問我有什麽方法啊……一口拒絕當然不可能,還會給對方以拒絕和平之手的口實,可我如果貿然前往亞裏特蘭,學院內部空虛,若是邊境的軍隊和slave一起發動進攻,同時掐斷我和學院的聯絡,沒有了全員認證,薩拉在艾裏亞斯,瑪雅姐姐被莫明其妙的絆在卡爾迪亞……如果卡爾迪亞那群傢伙真的和那基私下達成什麽交易兩面夾擊的話,剛剛回復元氣的賓德布盧姆是很難抵擋的,即便出守的奈緒可以及時趕回,只放你一個在學院里,還是很讓人放……等等!你是故意讓我自己說出來的吧!?』
猛地睜開眼睛,接著懊喪的撫上額頭,最后只能無奈的抿嘴生生把將出口的話咽了回去,年輕學院長此時心中充滿了挫敗感。
果真還是太過執著于就事論事,一不留神便掉入進狡猾狐狸設置好的陷阱里去,不,該說是一開始就毫不知情的順著對方的步調走下去了。
『可靜留……』不甘心想要扭轉頽勢,唇卻被一指輕輕掩了,指尖芬芳,于是只能低頭苦笑,徹底翻身不得。
『夏樹請不用說了,我要說什麽你已經替我說出來了不是麼,其中是怎樣的利害你心裏也很清楚吧。』
『可……』
『夏樹不信任我的能力麼?』
咬着唇低頭不語。
『那麽就是真的不信任啊,唉……』
耳邊傳來了低低的嘆息,大腦一瞬間短路,接著猛地抬頭漲紅了臉大吼道,『怎麽可能?!你這傢伙整天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麽啊?!我不過是擔心你一個人去那個地方啊!你……』僵到一半兜兜轉轉滿腹的話卻再也說不下去,臉越發憋的通紅。
——(你一個人離開我不能每天這樣的看見你我心裏好擔心萬一再出了什麽你讓我怎麽給別人交待……怎麽……給自己一個交待。)
『所以說爲什麽要和阿魯特那種鬼地方扯上關係啊,天气冷,陰陽怪氣的人又多,好煩啊。』
『夏樹你這是在泄私憤麼?』
『哼,那群傢伙……有時候看到那基那張洋洋得意的臉真想用槍把他的頭給爆掉啊!』
『啊啦,夏樹好殘忍呢。』
『還不是因爲你,』氣鼓鼓的瞪著眼前笑盈盈的嫣紅眼睛,低了頭,輕輕的,下意識的扯著她的衣角,『所以……早點回來……我會擔心。』
『哦?』一手掩口斜著眼睛吃吃的笑,『我要是真的不回來,夏樹會哭麼?』
這種時刻擺明了又是想看她被逗弄的樣子,有一瞬間的走神,接著感嘆自己這壞習慣真是要不得,居然已把逗弄變成自我潜意識下完成的行爲。
卻未想到被拉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她的髮絲滑過臉頰,身上有好聞的清香,柔軟綿長,幾乎令人想要祈禱時間的停止。
伽爾德羅貝年輕的學院長于耳邊低喃,『我會哭哦,會狠狠大哭一場,當著所有人的面,哭到涕泪橫流,讓所有人都知道,只剩一個人的夏樹·庫魯卡有多麽沒用。』
『所以,無論如何,請早點回來,我在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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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時刻,能一個人靜一靜真好。』
身體里的血液在咆哮,火熱的液體燒灼全身,她仿佛被扔進了滾燙的熱油里,體內的所有液體即將由身體中的億萬個毛孔里噴射出去,意識消逝的刹那,她感覺到那個溫暖的擁抱,她的髮絲滑過臉頰,身上有好聞的清香,柔軟綿長,幾乎令人想要祈禱時間的停止。
無論如何……
然后,炽热的血液冲破血管,毫不留情地炸开肌肉组织、一往无前地爆裂皮肤,带着生命最后的疯狂力量膨胀释放,那一抹鲜红的颜色和沉闷的声响在地底荡漾开去,一波又一波不断回响,掩盖了她最後的牽挂。
通用曆379年5月16日,阿魯特設于亞裏特蘭的能量實驗室發生爆炸,造成19名研究人員身亡,當日受邀前往參觀的舞星乙HIME“嬌艶的紫水晶”靜留·薇奧拉因救護那基大公身亡,時年24歲,陪同的那基大公受重傷,后經治療已無生命危險。
史稱“亞裏特蘭事故”。
——無論如何,請不要爲我哭泣。
because I love you so…
FIN
And I love you so(上)
『所以說……我這次是死定了,並且會死得很難看呢。』靜留臉色蒼白,歪了頭,仿佛事不關己的斜靠在石壁上看著對面的白髮少年,手指顫抖,猛地收攏向著堅硬的岩石上狠狠一捶,這才止住恍如秋草的身形。
『您的葬禮一定會很隆重且名譽的,一定會有很多少女為你哭泣吧,况且,我會賠上一隻手臂並以國家的名義向學院長致以十二萬分的歉意的。』
『啊,真是榮幸。』
忽略掉亞麻髮色的女子毫不掩飾的嘲諷,白髮大公頗有些意興闌珊的敲擊著自己的太陽穴,一眼掃過周圍黑衣的貼身護衛,『真是不够有趣的反應,我還以爲你會在最後的幾分鐘里物質化抓我同歸于盡呢。』
『妳可以這樣安心的站在這裏,必是做了萬全的準備吧,比如……』汗水涔涔的順著額頭滴了下來,甚至無力抹去,她的臉色慘白,雙頰卻染了兩團奇异的嫣紅,她抬高手臂,露出手腕上黑色的血壓控制儀器,『比如……物質化會全速激化我身體里這些不安份的小東西,威力也會加倍吧,2英里外的礦工聚集區,3英里外的村鎮,會隨著物質化与你我一起灰飛烟滅,對吧。』
『好精彩的推理,真不愧是薇奧拉小姐啊,』岩洞里傳來那基清脆的擊掌聲,混著回聲一陣陣襲來,全身仿若被千萬根針由內而外戳刺一般,只能冷眼望著怡然自得的少年的臉,『軍事技術五科的新産品,納米液體炸彈,在高血压下,血液中的胶囊會融化,与全身循环的血液和胶囊中的特殊药物化合,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液體炸藥,便是你的身體,實在太大意了啊,靜留小姐,居然會這麽輕易被我們得手。』
惡意的盯著自己的紅色眼睛,一般無二的顔色,真是令人厭惡啊,如果經常被自己盯著的那個人也是如此感受的話,還不如挖去乾淨。
唔,要不玩換裝吧,把眼睛的顔色換掉也不錯。
胸闷得无法呼吸,全身抽紧,仿佛内脏都要从喉管中挤出来。
心裏卻一味想著這些有的沒的,竟真的是如她所說一般,靜留·薇奧拉是世界第一的走神之王啊。
搖頭無奈著,卻根本沒有發覺脣角的笑意在一點點的加深。
紅色眼眸針刺般的收縮,『不過真遺憾,如果不是學院長大人身體“抱恙”的緣故,站在這裏的就不是您了。』
當一個孩子寂寞到惡毒的地步,才是真正的悲哀了吧,于是嫌惡的閉上眼睛,
『您錯了,我很慶幸,實在是太慶幸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只是夏樹·庫魯卡也沒有傳說中的那麽富有勇氣嘛,五柱雖然也是位高權重,不過終究也是可棄的棋子,不知道這次之後伽爾德羅貝會是怎樣的反應呢,好期……』
『我想時間快到了,您也該離開了吧,莫非想和我一起在這裏蒸發為粒子?』不客氣的打斷對方惡意的發言,卻還是緊閉著眼睛,汹涌的血液在身体里奔腾,他似乎已经听到它们冒泡的声音。
『也許您說的那些很重要,不過,這從來都不是我考慮的事情。』
――――――――――――――――――――――――――
還是暮春,賓德布魯姆的天氣已很有些燥熱了,間或有几只早蝉,有气无力的鸣了,便复又静下去。
星斗满天,明日又该是天气晴好,适宜出行。
静留有些怔忡的站在樱花树下,一阵极微的风过,枝叶抽拔闭剥作响,当然不会有繁樱,事实上,便是残樱也不见分毫,剩下树荫清朗摇曳,只是于此时,抬头也只能见到模糊树影幢幢,毕竟已入了夜。
『这孩子……这么晚到底跑到哪里去了……真是让人放心不下啊,真是……明天还要早起呢。』心不在焉的忖度着,颔首沉思却还是保持了令后辈们艳羡不已的優美仪态,仿佛无意识的把手垂在身体的一侧,拇指轻轻敲打食指的第二个关节。
微小不为人知的癖好。
若是某位此时奇妙“失踪”的笨蛋学院长在场,定会皱了眉头,看似抱怨实则关心的嘟囔“你这家伙到底在烦躁些什么啊。”
势必追问到底。
云层淡薄,月色如水一地。
深吸一口气,草叶的气息盈满鼻尖,这才把胸中漫溢的不安与不满压了下去。
亚麻发色的女子便忽的披了月光,笑吟吟的转身看向静静走近的来人。
『这么晚还跑出来,夏树都不怕被玛丽亚小姐抓到么?』
『啊?你怎么发现的……』
略微有些诧异的停下了脚步,本打算蹑手蹑脚的吓她一吓。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从来都是自己失态居多,这样好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不成想竟还是被发觉。
脸红了一红,幸亏并非是满月,想来她也未曾看清,却仍是讪讪的。
她的脚步极轻,自从初次任务时因此误事,便养成这样的习惯,从未更改,便是最警觉的哨兵也无法察觉她由背后靠近。
她是如何晓得的,怎样都想不太明白。
『当然是因为夏树身上的味道實在太好闻了,想不发现都难哦。』
微微偏转头,故意吸了吸鼻子,笑到眼弯如月。
方才还是心浮气躁,此时即便是耳边有气无力的蝉音竟也说不出的顺耳了。
『胡说些什么啊,这么蠢的理由。』
赧然的把头转向一边,眼睛却还是不争气的瞄过去,再瞄过去。
她也会有这般鲜活生动的表情,笑靥如花,真真切切的,有着生命力的笑容,只是除了自己再不会有人看到。
真不知是该感叹自己幸运还是该由衷为他人伤感。
有一瞬间的失神,接着迅速把话接了上去,自以为不留痕迹。
『真是扫兴,本来还以为可以吓你一跳的,难得有这样的機會啊。』
眼看到夏樹微微的挑眉,她便也眼里含着笑,颇带了几分调笑意味的盯了她几秒。
刚刚的思索是怎么回事,整个身体都被不安所浸染,根本无暇顾及她接下来的动作。
抬头时发梢已被拈在手里把玩了,鸦蓝色的发丝有一束落在自己肩头,年轻的学院长以不同于以往认真的轻柔随意语调,好似自言自语的感慨一般,附在自己耳边低语道,
『能看见静留你这样笑多好,其他不想笑的时候便不要勉强自己,凴什么要給那些可惡的老頭免費洗眼睛啊,真正想笑的时候……即便不是对我也没所谓的。』
身体微微震了一下。
夏树仿佛没有觉察同时根本不要求她回答似的,身体稍稍的远离,略微遗憾与懊丧的继续刚才的话题,『所以说真是可惜。』
原来刚刚是在在意这样的事情啊,有一点点惊讶的,笑了。
总是能给自己惊喜呢,明明是这么纯真迟钝的一个人,却总是可以在意到他人根本不会注意的事情,实在是太过温柔了。
可是這掩飾實在是很拙劣,別以爲裝成一副老成的大人模樣我就看不到你泛紅的耳垂。
耳边满满的,她唇角的温热气息依稀缭绕,于是身体不由自主的放松,无辜的微笑道,『啊啦,夏树好狠心呢,这样对待人家。』
熟谙于心的你来我往。
不知何时她已经随手握住她的手腕,温柔熟念的,接着是微微的皱眉,『还是这么瘦,睡得晚吃再多也没有用。』
『啊啦,我就觉得夏树现在的身材刚刚好,当然再胖会更好抱我也不介意呢。』
『不要装傻啊,现在在说的可是你,别扯到我身上来。』
『那么夏树呢,这么晚还不去休息?』
『本来是要打算去睡的,』不自觉已按了她的步调走下去,或者也是根本无所谓的事情,夏树仿佛完全没有觉察到对方已经成功转移话题似的继续道,
『那堆文件足足看了三个钟头呢,奈绪那家伙实在是太敷衍了,送来的边境军备报告根本就是情报大杂烩嘛,手都快要断掉了。』
眼看了她不满的抱怨着,带了怨愤的甩着手腕,不自觉已嘟起嘴巴,露出了小小的孩子气的神情,不自覺便揚起脣角。
——可,畢竟还是心疼。
輕輕由手指的掌控裡掙了去,反手把她手腕握了,指腹緩緩摩娑著。
『嗯,然後呢?』
『然後就打算去睡了啊。』溫柔熨貼,輕撫似水流年,真是舒適,于是便也享受的由她握了去,『睡之前突然想去看看你呢,』略微有點不好意思的晃晃腦袋,笑了笑繼續說道,『很怕你已經睡了被打擾到,所以在門外猶豫了很久。可……』
忽的很是懊惱的撫上額頭,『可是好死不死居然剛好碰到出來查夜的瑪麗亞小姐啊啊啊,真是,被好一通說,很久沒中到這麽大的彩了,真倒楣……』
『呵……夏樹好可憐……』終于有笑聲控制不住的由唇邊泄漏出來,側過臉用另一隻手輕掩了嘴巴,預想中的怒吼並未隨之到來,于是略帶了點疑惑的把眼睛溜過去,卻剛好觸到藍髮女子斜睨過來的怨憤目光,『少幸灾樂禍,還不是因爲你。』
心裏感嘆著,千鈞一髮啊。
因爲夏樹正氣鼓鼓的妄圖用食指戳她的臉頰,急忙可以笑著躲閃,『啊啦,夏樹好狠心呢。』
『切,幸灾樂禍的傢伙沒資格說別人狠心。』
『我那是在替夏樹遺憾啊。』
『你那是遺憾的口氣麼?駁回。』
『啊啦,好傷心……』
『聽到你說“啊啦”,就知道根本沒有任何反省的意思。』彆扭的把頭轉向一邊,手卻仍是任對方輕輕握著,『看見你這樣一副狐狸笑臉就來氣。』
『好啦,人家不笑了,夏樹,乖哦,摸摸頭。』
『不要拿我當小孩子啊!』氣憤的將幾乎得逞的魔爪一掌拍下來,年輕的學院長一臉惱怒,立刻無法自控的叫嚷起來,『你也是!那個瑪麗亞小姐也是!居然一路跟我到臥室,美其名曰關懷生活,拿我當什麽啊!三歲小孩麼?!』
『還……真是驚人的內容呢,原來瑪麗亞小姐也對夏樹這麽有興趣,糟糕,这么多人跟人家抢,該怎麽辦才好呢。』靜留仍是笑眯眯的,臉上的卻坦然擺著一副和話中內容完全相反的有趣表情。
『靜留!』
『啊啦,夏樹生氣的樣子好可愛。』她一臉人畜無害的無辜笑意,手指微松,順了她的手腕由下一路攀爬,極爲熟稔的,幾番反復指間已紋絲合縫的契合,雙方均了然与心的安撫動作。
『然後呢,怎麽偷跑出來的?』
『我想想還是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心啊,明明什麽都還沒有做卻被念了那麽大一通。想過陣子等她離開偷偷溜出來,可若是瑪麗亞小姐在門外蹲點被抓包的話,至少下面整整一周都會耳根不得清靜,那就真的會死人了。』
夏樹苦著一張臉,拖著她的手大步向前走,一路上只顧了低頭皺眉絮絮叨叨的抱怨,若說是外界傳聞的所謂“刻板冷峻不近情理”的伽爾德羅貝學院長,不如說更像是爲了小事鬧脾氣的任性女孩。
Chapter 9 天上城
她已經手足並用的走了很久。
不過也許也只是一瞬,其餘都只是錯覺而已。
手套不知何時破掉了,起初只是針刺般難忍的疼痛,漸漸便麻木,也許只需再過幾分光景多用幾分力,手指便可如同冰淩般一根根掰下來。
——(妳這樣的戰鬥方式實在讓人很頭痛呢,夏樹……疼麼……)
——(不是很疼了啦,而且重要的是我贏了這件事才對吧。)
——(可是,我會痛呢。)
不自覺便彎了嘴角。
不痛哦,一點都不痛的,靜留,什麽感覺不會有,痛楚什麽的……完全都沒有感覺到喲。
『呵,然後妳便回來了?我該說恭喜麼,能够活下來。』
奈緒忽的起身,椅子吱吱嘎嘎的響了一陣,接著与地面接觸摩擦出難聽的噪音,原來已經站了起來。
仿佛爲了擺脫久坐之後的腿脚麻痹,她只是低了頭,脚步剛剛好踩在老式挂鐘發出的沉重滴答聲裏,並不比時光輕鬆多少。
『要真隻是“回來”這倆字這麽簡單就好了。』巴特嘆了口氣,隨手端起杯子咕咕咚咚的一口氣把酒喝完,擺擺手繼續道,『其實一開始我還真沒打算回來,不過這事要是再來第二次,那還是直接給我一顆子彈來的更加乾脆。』
封凍的唇在忽然的扯動下,裂開了。
熾熱的,帶著腥味的液體在涌出的一瞬間便被牢牢凍住。
她有點想吐,想要抓一把雪填進嘴裏,手臂卻無論如何都不听使喚。
在臆想中苦笑了一下。
把頭埋進雪中,努力的,將雪一點一點抿進口中。
(橙紅色夕光下,蒙上了一層暖色調的路面,各自匆匆的行人,推著輪椅和坐在其上的白髮蒼蒼的老爺爺老奶奶,老爺爺微微低下頭說了些什麽,于是老奶奶貌似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卻沒有任何生氣的意思。
能有良好的視力真是最大的幸運。
那個玉暖生香的嗓音在身側響起,無可奈何,卻有帶著笑,啊啦,這就是夏樹總是在每周三五點失踪的原因麼。
是約會哦,她在心裏快活的想,就是要讓你吃醋。
卻轉身一副內疚羞赧表情,抱歉啊,一直都沒有告訴妳呢。)
連身體漸漸變冷都無法感知到了麼……
我……不要做那種在失敗之後苦笑著說“真沒辦法,但是我已經很努力”那樣的……
懦夫……
絕對不要……
(所以我如同夏樹想看到的那樣,吃醋了。
啊?她呆了一下,還未及回答,腰際處被輕輕捅了一下。
別發呆,不然就太失禮了。
微笑,欠身回禮。
老爺爺很有些深意的衝她笑著搖了搖手指。
臉有些發熱。
不過還是壯著膽子張口問了。)
『下山不到三個小時就碰上了暴雪,真够嗆,現在就連只是想想就還是會打寒戰。這個地方,看見沒有,』他指指自己的左頰,看見奈緒眼神一閃,接著若無其事的繼續道,『凍成這樣,雖說這張老臉沒什麽值錢的,換成你們這些女人變這樣指不定哭成什麽樣呢。』
『那是我們這些女人根本就不會被風雪凍成這副蠢模樣。』言辭鋒利的回敬過去,毫不留情。
居然輕鬆許多,抬起頭把脣角挂起笑坐回桌邊。
原來我還是我,她從來都隻是她,吶,得償心願的妳,我該說恭喜麼。
只能这样說的我,莫非有點太老套了吧。
『薩拉•加拉格』她爲了集中精神,默唸著,『出生于艾裏亞斯首都卡塔布蘭,通用歷374年宣誓將一生奉獻給真祖大人,作爲一之柱得到“銀河之藍玉”……加拉格家族是艾裏亞斯商政兩界的名門望族,其父……』
大概是又發起了高熱,站在原地不多時,雪中深陷的脚印竟也比原先擴大了不少,額頭上凝結的冷汗重新融了,緊貼在面頰上緩緩的向下爬行著。
頭腦益發混亂,幾乎看不到任何東西。
整個視野中,各種絢爛的顔色奔騰跳躍著,亞麻的淺,末梢是光綫照耀過現出的明媚的暗金色:玫瑰紅,溫文含蓄的,混了群青,便是青蓮了,向自己跳躍著奔跑過來,只是一瞬便消失。
雖然同是紫色系,不過還是同嬌嫣有差距啊。
隻不過……与這些比起來,我更想要……
再想繼續默唸下去已經記不起,被漸漸殘食著的記憶,吉光片羽?簡直笑話……
對不起啊,薩拉,已經忘記了妳的事了呢。
一開始還說記憶或被記憶這種事根本就不重要,現在卻為這個感傷起來了。
人性之使然,真是,不過如同有陽光水源土地的地方必然有明黃色麥田翻滾。
善惡欲念,殊途同歸。
對不起啊,薩拉,妳是我很重要的,夥伴,朋友。
隻是,重要之下亦有取捨的。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忘記的最後一個人是……
(靜留,我問妳哦,先說好,隻是隨便問問。)
(退休之後,靜留想要去做什麽,有什麽想要做的事呢?)
“等下得山來,整個人就只剩下半條命了。在那個時候,費羅裏亞地區最深入的地區,居然碰到了探礦隊。也許那個時候真的是有神明存在著的吧,不過肯定不是爲了保住我這條老命。而是……想要讓某件事留下一個見證。”
他沒有開口,隨手從桌子上拎起酒瓶咕咕咚咚的倒進喉嚨裡,而她亦沒有再回答。
沉噩往事的回憶,埋藏許久的真相,並非是解脫,而是永恒的缺失。
正如她從來都不屬于他們,而隻屬于她。
終于跪坐在雪地中止不住的嘔吐起來。
噴射出的暗綠色穢物灑落一地。
居然微笑起來。
這樣便好了吧,那些陰謀的秘密,人心的險惡揣測,這樣一齊吐出來。
這樣便好了吧。
很想讓妳再次見到那個天真無知,單純崇拜著姐姐大人的,庫魯卡。
不過到了那個時候,可不要還是那般愛起坏心眼欺負人呀。
『你見過銀月灣麼?』不知過了多久,他趴在桌子上,忽然眼神迷蒙的抬起頭問道。
他喝醉了,奈緒心想,他這次是真的醉了。
(憂愁催人醉,時光也是可以催人醉的,隻是這便是一輩子都醺醺了。)
于是漫不經心的回答道,『你是想說你見過那個鬼地方麼?別扯了。』
『我是沒見過……』巴特呵呵的咧嘴傻笑著,凑近她,『不過,有時候也想著會是個什麽樣子呢,會不會真的會有什麽人在上方默默的看著你,如果能真正親眼看見一次該有多好啊……』
他的眼睛漸漸便失了神,隔了好久才繼續笑駡道,『這都說了點什麽啊,我老巴特啥時候也會像個女人一樣這麽乾脆不爽利。』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四圍一片靜默。
不知昏過去多久,白花紛繁絮語亦已安歇。
該是入了夜。
身體輕便了少許,索性一鼓作氣走到目的地吧。
那樣濃稠的夜,辨不清方向,隻差毫厘便會功虧一潰。
如果可以見到神蹟降臨的銀月灣,那麽這個世界也許就真的是有奇迹存在著的吧。
她把槍由身上取了下來,向左邊方向擲了出去,空空的,沒有任何回響。
然後偏右一點,風雪中捆綁身體不至于被狂風吹卷的金屬鉤索,側過臉,鼓膜捕捉到了落在厚重雪地上的細微聲響。
也許真的會有奇迹也說不定呢……對不對……靜留。
就好比,庫魯卡能夠遇見薇奧拉,便是一個奇迹。
“女人其實是這個世界上最蠢的動物,她們会为了一些根本是虚无缥缈的人或事付出一切,压根不管会不会搭上自己的性命,而偏偏真的會有那麽一些傻瓜會去喜歡這些女人。比如說妳,比如說我。
是這個世界配不上她們,所以她們才會去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吧。
如果有神明存在的話,應該讓她在死的时候,都还保持了那样的美貌,面對湖面上播撒的銀色輝光,脸上满是释然的幸福,睡着了一样安详,好像一个天使。
一個老頭子好像不該有這樣的指望,不過,這個世界上,也許真應該降下一個奇迹,即使是虛無縹緲的也好,光是這樣想想也是好的……”
風漸漸帶了些許濕潤的氣息。
她仿佛已經感覺到自己已然站在那片安靜水域面前。
那麽,裸露在外間為寒冷侵蝕的皮膚,血管,內臟,甚或已經混亂的大腦。
就拜托你們了吧,隻要再稍微撐一下就好。
她低了頭,僅凴觸覺仔細把身上各處略微攏了攏。
不能太狼狽啊。
要有筆挺身材,昂起頭面部綫條明晰,溫柔羞澀微笑,這樣才是該讓妳見到的,庫魯卡。
她深深的吁了一口氣,閉上眼睛。
是不是,睜開眼,便會有銀色月光鋪滿靜默湖面波瀾不驚偶然泛起晶白漣漪霧氣氤氳天上城市朦朧。
睫毛開合。
沒有銀色月光。
沒有靜默湖面波瀾不驚偶然泛起晶白漣漪。
以及,朦朧天上城。
這個世界上,是沒有奇迹的。
對吧,夏樹·庫魯卡,即使是如此,妳也還是一直在相信吧。
許是在晝間,只是已經無法感受光綫。
糟糕了,搞不好靜留正在天上看著妳呢,可不能那樣丟臉啊。
她抬起頭,盡力睜大那雙擁有明媚光彩亦再也無法感受明麗顔色的眼睛,終于笑了。
『太好了……我在这里哦……呐,我已经看到你了,你能不能看到我呢?』
他就這麽惺鬆了一雙濁眼,慢慢趴回了桌上。
不久,就發出了沉重而平靜的鼾聲。
酒瓶忽然落在地上,砰的一聲,碎了。
『喂喂……大叔……你一個就這麽睡死過去算什麽啊。』奈绪无奈的看着巴特醉倒在这个肮脏的小酒馆里,就这样彻底无视掉自己。
『谁说不是呢,』她耸了耸肩,然后说道,『女人都是笨蛋这点是绝对没错的,不同的只是笨的方面不同而已。』她说话的时候眼神闪烁,接着于太阳初升之时,向着銀月湾的方向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
『先说好,我是在向故去的先辈行礼,而不是为了某个笨蛋哦,不過一般在故事的最後,都會突然降下神蹟讓這些笨有一個幸福的結局,不是麼。因爲那是個笨蛋嘛。』
吶,靜留,聽說人在極其寒冷的時候,都會覺得很溫暖。
我現在就覺得很暖和,是因爲,妳正在握著我的手麼。
是不是穿過這片黑暗,就可以看見妳了呢。
一定會吧……
一定會的。
——FIN——
Chapter 8 白花降
“其實是個很俗氣的故事。有時候我們看電影小說什麽的,總覺得情節很老土,起伏不够,嘴巴裡吵吵嚷嚷著死的人太少一點都不刺激。其實那只是因爲這些事都沒發生在我們自己身上,因爲死的那個人不是你,也不是妳身邊的那個。生活其實一直都很俗氣,有很多很俗氣的情節一直在我們周圍持續不斷的重演。
問題只是,當她真的降臨在自己頭上的時候,任何人都不再會覺得俗氣了,哭都來不及。
我家老爹是木匠,爺爺也是,再往上數上三輩,還是。打小我就覺得自己肯定也要做個木匠。我住的那個鎮很小,在南邊的山區裡。後來參了軍才知道,出了山往北走是南方行省的首府加斯蒂爾,往南走越過國境綫就是和我們共享一個沙漠的賓德佈魯姆,而這還不够,西边有安南国,東边是卡爾迪亞和艾裏亞斯,有很长的海岸线,更東邊是神秘的日邦國,真大啊。
可年輕的時候實在是不知道這些的,總以爲自己眼睛看到的就是整個世界了。
如果不是因爲後來出來闖,也許我一輩子就呆在家鄉里當木匠,每天敲敲打打的,娶個不漂亮但是很能幹的老婆,生個小木匠,挺沒出息的吧。”
也是呢,奈緒抬頭看向他微醺的臉,扭曲的,略顯的有些猙獰的面部肌肉,完全不該是說出這般溫和話語的表情吧,嘖嘖,這般表裏不一。
她沒有資格嘲笑他,因爲她又是個怎樣的女人呢,明明喜歡暗淡与曖昧的灰色,卻每日裏穿得姹紫嫣紅花枝招展招搖過市;
她討厭肉類,烹製過後散在風中的味道總是會讓人立刻聯想起被槍炮擊中的肢體,幾乎嘔吐,可卻總是瞇起眼睛笑著說我最喜歡的就是烤肉了;
她想對她說,對不起,出口的卻是,大笨蛋。
但那都不是她心底的那三個字吧,她不會給自己機會。
那樣的資格,她沒有,而她也不會給。
總之從來都是這樣差勁的,女人。
『你們舞星的人氣很高呢,好像一直有很多少女追捧。』巴特忽然轉向她,仿佛不經意,答案也已經了然,卻還是開口詢問。
她還落在灰暗曖昧狹間,忽然燈光敞亮卻還是心不在焉,信口答道,『這是常有的事,人嘛,總該是有點梦想的。』
仿佛怕冷一般的縮了縮身子懶懶的笑,『更不消說孩子,女孩子。』
巴特愣了愣,晃晃腦袋,于是也跟著笑了起來。
笑是個好東西。
就如同此時,奈緒•張•茱麗業特,25歲,對于不想聽的事情,絕不能像小孩子一般堵住雙耳大喊我才不要聽,這樣不成熟的表現。
不要聽又怎樣,聽不見看不到事情一樣已經發生過,自欺欺人這種事她從來都做不出,究竟聰明還是笨拙,誰曉得。
于是只有笑,懶洋洋的瞇起眼睛,仿佛一切都不在意。
至于是不知所措還是著意警戒,便也只有自己知道。
緩緩俯身,把臉慢慢貼在冰凉的桌面上的同時,巴特終于開了口。
“我從小就喜歡一個女孩子。她是隔壁開酒館的弗蘭大叔的女兒。我老爹貪杯,雖然算不上是酒鬼,可小時候被媽媽支使去酒館尋人也是常有的事。
她家裏人手不够,所以每次去的時候,經常可以看到她在店裏幫忙。她很漂亮,當然是放在我們那兒說,跟你們這些人是比不得的。可我就真傻乎乎的覺得那是世界上第一漂亮的人,她端了裝燉菜的鍋子一路小跑著過來,黑髮扎在腦后,那時候我還正跟老爹討價還價最後一杯酒的問題,耽擱久了回去可是會被一起數落,聽見有人大聲喊 這才抬起頭看了一眼,因爲太燙,她剛把鍋子放下整個人就跳了起來,慌慌張張的用被燙到的手去捏凍得紅紅的耳朵。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她8歲,我7歲。”
『你說了半天,不會就只是爲了回憶初戀情懷吧。』奈緒仍然趴著,把臉貼在桌面上一動也不動,手指飄在上面隨意的寫寫畫畫,髮梢遮了眼睛,脣角空劃出笑意的輪廓,『據說初戀十之八九都不會成功呢。』
『好像是啊。』略略苦笑著,紅髮大叔為自己續上了一杯酒,卻只是添滿放在那裏,再沒有動。
“她和我是不一樣的。村子裡真正跑出來闖的就只有我跟她兩個人,但這並不代表我跟她是一樣的。她是因爲想做點什麽才要走出去,而我只是因爲她走了我不知道該怎麽才會走出去。
從十一二歲開始就有很多跟我一樣的毛小子向她大獻慇勤,可她根本不怎么理睬,那時候唯獨跟我說話比較多,因爲我不多話,是個很好的傾聽者。”
『話不多?』奈緒微微起身,用一隻手支撑住身子吃吃的笑,『我怎麽覺得這話聽起來有點諷刺呢。』
『咳,這個,人都是會變的嘛。』——原來大叔也會臉紅。
『好吧好吧,』她抬起雙手做頭像狀,緊接著笑意一閃而過,便復又趴了回去,輕浮語調,卻搭配了一個落寞側影,『那麽她都向你傾訴些什麽啊,不會是對某位白馬王子的嚮往吧,那大叔未免也太可憐了一點。』
略微失神的望著半空中燈光的浮影,巴特繼續道,『如果當時說的是這些,也許之後我根本就沒有勇氣跟著她出來吧。』
“她是個很有頭腦的人,有頭腦也有夢想。她的夢想是做一個舞星。
剛開始,我以爲那就是跟村裏別的女生一樣普通的花癡。直到她偷跑的前一天,她的表現很奇怪,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是村長的兒子,那個不成器的利吉看上她了。
她對我說,她喜歡舞星,不是因爲舞星身份尊崇力量强大姿態優雅,而是因爲,那是據她所知,女性所能達到的最高價值。我當時聽不懂這些,只是愣愣的看著她,她沒有再說任何話,只是交待我說對誰都不要說起這些。
第二天她就失踪了。
我很想她。她說的那番話,我一直都沒想通。舞星是女性所能達到的最高價值,那麽男人呢,執政大公,還是國王?可當時我真的覺得,能呆在她身邊就已經很好了,至于大公,還是國王什麽的,還真是沒有什麽實感啊。
因爲想問清楚是怎麽回事,所以過了兩個月,我也跟着跑出來了。
碰到了附近關所路過的軍車,對我來說真是幸運。不然對于一個只有十個偸拿家裏的通用金幣,不知道附近城市的路,甚至不知道去賓德佈魯姆需要越過國境綫,隻是模糊知道伽爾德羅貝是在南方,只要往南走就好了的我來說,餓死只是早晚的事吧。
關所裡有個軍曹大叔人很好,讓我在他那裏幫忙,閑的時候教我兩手,日子就慢慢過來了。
過了三年,大叔問我要不要接他的班,好歹有口飯吃,也能有幾個錢花,不然整天這麽吊著也不是個事。
我心想這樣也好,多多少少能攢一點路費,到時候就能去伽爾德羅貝看她了,遠遠的看她也好。
當時在我心裏,就一直覺得,她肯定實現夢想了,她那麽強,肯定可以的。
沒過幾個月,地區整備調整,我被換防到加斯蒂爾附近的工業區。伽爾德羅貝新任的五柱巡迴出守要經過這裏,爲了保證地區治安的和諧与完善,因此軍隊接手了警察的一切工作。我整天就是跟著長官去威脅受害者不要聲張什麽的,心裡覺得很厭惡,卻還是無可奈何的。直到有一天,有個清潔工來報告說發現了一具女尸。”
奈緒的手輕輕的抖了一下,接著她恍若毫不在意似的接道,『是她吧。』
巴特盯著她的手,過了幾秒才道,『是她。』
“她穿的是女工最常見的裝束。我不想形容那是怎樣的慘狀。我當時已經處理過幾個類似的案子,工廠的女工遭到侵犯後被殺害,業主才不會在意這些,女工有的是,再找便是,忙于提高軍事實力的帝國認準的也隻有外國投資者帶來的鈔票罷了,在那裏已經呆了幾個月的我對這些已經見過無數次。只是,在一個人已經麻木到見怪不怪的時候,是不會想到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所喜愛的人身上。
我沒有辦法查到凶手,如同其他的案件一樣。
三天之後,舞星抵達的那天,雖然天氣陰沉,飄著零星的雪花,可這一切都不能抵擋人們想要一睹新任五柱菲依•克羅斯的狂熱,她在停留加斯蒂爾短短幾個鐘頭所展露出的優雅風姿,已經深深印刻在我們的腦海之中。
這是當時直播時所說的話,我到現在都還記得。
而自從自由貿易協定之後,加斯蒂爾地區總共有十萬女工,卻不會有人知道更不會記得已經少了一個,更不會有人知道,她想做舞星。因爲想當舞星所以從家裏逃了出來,因爲來到了這裏所以被殺了,只是,空懷夢想的人,從來只有死路一條。
不是每個人都有那位傳奇的蒼天之青玉一般的好運氣可以走到伽爾德羅貝讓學院破格錄取她。
而你們當時收她進學院的唯一原因也只是,她有一個非常著名的舞星母親,而不是她有夢想。”
那時是真的恨著名為伽爾德羅貝的那個所在的,恨了很久。”
『這是你對她說的原話麼……可真是夠混蛋的……』她終于仿佛按捺不住的用手臂支起身體,淺碧色的眼睛直愣愣的盯了對方幾秒鐘,忽的一笑,接著重重靠回椅子里,一手撫了額頭淡淡道,『那麽大義凜然的說詞,某人不會被嚇哭了吧。』
『她當時確實是一副幾乎哭出聲的樣子,抿著嘴一聲不吭,過了很久才嘶啞著聲音說,這算是原罪麼,幻夢的伽爾德羅貝。』
他轉而使用一種相對自己文雅的說詞与腔調,『在這個世界,所謂的夢想是有限度的。當那個夢太過巨大以至于飄渺的時候,就必須有拋弃一切去達成的覺悟。』
奈緒這才醒覺,他是在模仿她的語氣,『我一直以爲我有,可當我發現自己輸不起的時候,一切都已經遲了,不自量力,便該是如此吧。』
“然後她問我,後悔麼。我問她爲什麽,她回答說你當時本來是有一次挽回的機會不是麼,她臨走之前的那番話,如果你可以看出那是告別,如果當時可以把你內心的想法說出來的話……她說話的時候仍有些猶豫,我知道她在猶豫什麽。
是啊,也許我當時清楚說出來,可以改變什麽。可也只是如果罷了,用作假設的懊喪,痛悔未曾施與那也許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夏樹•庫魯卡便是這樣的一個人,和我完全不同,她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吧。
于是我回答說,其實有一點是一樣的,你已不再是那個庫魯卡,而我也從小巴特變成了老巴特。
她笑了笑,隔了半晌才回答道,如果這便是成長付出的代價,還真的不想長大呢……
我想從那一刻開始,她才得到了真正的安寧,在那個結局到來之前,而這也是我唯一能爲她做的。”
——『我可以多問一句麼?』
——『自由貿易協定裏規定各個地區貿易合夥人是嚴格劃分的吧,加斯蒂爾的工廠是誰辦的,薩莫曼卡,帕裏西……還是德菲爾諾……』
——『是帕裏西的光電製造業。』
——『帕裏西啊……不過……也沒什麽不同吧,德菲爾諾。』
Chapter ⑧
胸口在嘶嘶的喊叫著自己的痛楚,耳朵可以聽到,身體卻感受不到。
本已壓制住的體內的寒氣歡呼雀躍著与外間匯合。
稀薄的氣壓幾乎令肺鼓脹起來,一陣一陣的刺痛,耳朵里新架了一臺攪拌機,轟隆作響。
她已經無法感覺到風的寒冷,只有那間或的鋒利,夾帶著雪片抽打過來,這才令人省覺,自己當真還是有一層皮囊的。
風的呼嘯中好像夾雜了什麽別的東西,抬起頭才看到巴特正惡狠狠的盯着自己,根據口型才算勉强對出來,“快點走!兩個鐘頭之內從這裏繞出去!不然大家都只有死!”
想笑,卻不知是否成功牽動了嘴角。
雙腿深陷了雪堆裏,重重的踏入,抬起,再重重的踏入,每一次的動作都是別樣的煎熬,或許只有在沉眠之時,納西索薩的雪才會給人真正的包容。
不知道過了多久,巴特才終于做了一個停的手勢。
身體重心支撑在手杖上重重的喘着气,不必擔心會滑倒,冰雪必定會將她与自己牢牢固定住。
因爲是冰雪的銀水晶,所以很給面子的不讓自己丟臉麼,不由自主笑了。
脫了手套,下意識把手伸進斗篷裏摸了左耳。
源源不絕的轟鳴聲居然瞬間沉了下去,冰凉對冰凉,輕輕的用手指揉搓著,慢慢便有了知覺。
——『阿啦,沒有跟夏樹一個國家實在是讓人很怨唸的事。』
——『啊?爲什麽突然這麽說。』
——『因爲人家很想當夏樹的Master嘛,不能輕輕咬一下真是很不滿吶。』
——『笨……笨蛋!整天就知道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又……又不是沒……』
——『又不是什麽?』
——『又耍我是不是?!不要得寸進尺……唔……手不要突然伸過來!!!』
——『雖然不能和夏樹來自一個國家是一件讓人很怨唸的事,不過呢,能和夏樹一起平等的走在一起,互相信任著,實在是令人無法想像的幸福啊。』
『走到上面的緩坡就只剩最後一段路了,現在的還好,但那就是最陡的一段,到時候一定要小心。』
巴特頭也不回的向前走,等意識到沒有回答已走出了一段距離,猛地回轉先是看見青白雪地映襯一灘藍色。
心漏了不止一拍,慌慌張張的,用盡全力以絕不能稱得上是跑的速度朝回赶,卻已經跌了好幾跤。
及至走近已幾乎喘不過來气,夏樹的整張臉陡深陷在雪地裏,完全可以想像出是如何跌倒的情景。
只是連跌倒時手臂做出本能保護的動作都已無法,失去了人之基本,該說已經是怎樣的衰弱。
她在發燒,冷汗剛剛冒出來,卻立刻在額角凝結。
脫去手套,攥了一把雪在手裏融了,掰開緊閉的牙關,一滴滴流進去。
不到幾分鐘便立刻醒了,仿佛滿不在乎的說沒事,不過是有點累,一瞬間失了神。
裝作沒看出,若無其事的說繼續走吧。
手臂忽的被抓緊了。
『巴特……』夏樹微微喘息著,每一次喘息都微微牽動眉頭,呼吸的白霧倏忽成了霜,『就到這裏吧。』
『嗯?』他愣了愣,一時之間竟不知對方在指什麽,她的嗓音蒙了一層金屬色澤,糾結明亮,蒼藍与幽碧,從未改變過任何。
『到了分別的時刻了。』已經不再有猶豫,她終于可以睜大眼睛微笑,白花落降,寂靜的沙沙作響。
——(聽,靜留,雪在對我說悄悄話呢,你可不要嫉妒哦。)
她沒有容他開口,輕輕抬了手,『現在回頭吧。巴特,這不是你該留的地方。』
時光如流砂手指越用力緊握漏的便越快,巴特的一生中有很多片段都記不得了。
黑髮少女說,我要當舞星。
綠瞳女子說,到了分別的時刻了。
(她們都有自己都有自己的依歸了,那麽我呢。)
他轉身在她面前蹲下。
夏樹驚訝的沉默著,于是他緩緩開口道,『我背妳上前面的緩坡,省點體力,後面的路不好走。』
他接著補上一句,『妳是無論如何都要去看銀月灣的,不是麼。』
只能無奈的感嘆,『果真是老油條。』
依靠真是件好事情吶,靜留,伏在他肩膀的那一刻,禁不住感嘆起來,幾乎令人立刻眼熱鼻酸起來。
曾被倚靠著的肩,疲倦時枕在溫暖臂膀時的側臉,實在是……冷了太久太久了。
她知道這一刻自己可以閉上眼睛。
——『吶,巴特,我喜歡一個人,喜歡很久很久了,以後,也會一直喜歡的吧。』
——『哦?是什麽樣的人呢。』
——『第一感覺是很美麗很强大很溫柔包容又富有才智,在一起久了才發現是個很彆扭的傢伙呢,好像很花心其實卻總是喜歡在意一些不該在意的,不在意一些該在意的,坏主意歪點子一大把,有時候卻又意外的脆弱,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永遠在一起……』
——『沒看出來妳居然可以順暢的說這些話啊。』
——『對不起呢,靜留,對不起,從來沒有正式表白過一次……』
——『……』
——『我喜歡妳,我……愛妳。』
——『我知道,孩子,我知道。』
——『……』
——『丫頭?……夏樹?』
——『這次見面的話,以後永遠都不會分開了,答應我……不要再離開了……』
長靴陷在深厚的雪堆裏,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丫頭,如果可以的話,代我向妳的靜留問聲好。
懷夢入夢。
已見天上城。
Chapter 7 憶之殤
“我在費羅裏亞呆的實在太久了,久到對于外界的一切,除了錢,都遲鈍的地步。
夏樹•庫克,夏樹•庫魯卡,她根本沒想瞞任何人,所以只能說是我自己瞎了眼。
可又能怪誰,我被她那些遲疑的體貼,那些模糊黯然的笑容給痛痛快快的騙了,她應該和那些政客一樣,有張深沉嚴肅故作正義的臉,或者和那些我曾經瞟過一眼的舞星乙HIME一樣,是精緻矯情滴水不漏的貴族淑女,跟我這種粗人相隔了一個天一個地,而不是在阳光下微笑露出一口洁白漂亮的牙齿!
她當時居然在發抖啊,明明是那麽堅持强大的一個人,卻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乞求原諒一樣,身體顫抖著,頭垂的低低的,幾乎縮進了肩膀裡,總讓人覺得,她下一刻馬上就會哭出聲來。
換了誰都沒法責備她吧,因爲沒人的厭惡與譴責可以比她自己來的更深。”
『我想我那時候做出了最好的選擇,這輩子,我後悔的事情很多,可至今我仍然認爲自己當時那樣做的是對的。』
巴特抬頭看了一眼對面的挂鐘,時針已指過兩點,還有四個鐘頭,費羅裏亞的天便亮了。
『對的?』奈緒冷哼一聲,左手握緊木製桌沿,骨節髮白,仿佛下一刻手指用力便會掰出一塊下來,心煩意亂,『是鄭重對她說你沒有錯我原諒你?我倒想看看,到底是誰能有那個資格對她說我原諒你。哼哼,她當自己是什麽,以爲隨便去抱一棵救命稻草就行了,自己想不開抱誰都沒有用,這傢伙一如既往的是非不清。你呢,不過也只是伪善罷了,口口聲聲的和那些所謂貴族又有什麽區別。』
『孩子,』他因為對方這樣尖酸刻薄的諷刺愣了一下,唯有苦笑著擺擺手,
『怎麽可能,大叔我是個粗人,可哪些話當講哪些不當講,這點見識還是有的。我現在不知道該怎麽說好,等接下來你就會知道,我和你,和她,都該算是仇人了吧。可就從那时候开始,我心里就只打定了一个主意,帮她到底,帮她上山去,這個鬼地方走不出也罷,再怎麽著,我活了幾十年也已經賺回本來了,無非是橫下一條心,求得一個心安而已。』
“所以那時候我什麽安慰的話都沒說,說了也沒用,也不知道該怎麽說。于是我起身就去收拾東西,抱著死的覺悟可不代錶什麽都不準備,因爲我們接下來的路,還很長。
她一直呆呆的坐在那裏,好像根本沒反應過來似的。直到我走去收拾東西,她還是呆呆的,也不知道來幫幫忙,所以我就拍拍她肩膀,說,別發呆了,快來幫忙啊。
她好像聽不懂我說話一樣,歪著頭看了我半天,也不知道回答一句。于是我又重複了一邊。
『幫什麽忙?』
我沒想到她會問出這種顯而易見的傻話,心裏想,那孩子痴呆了麼,是不是自己打那一針把自己打傻了,可看她这么病怏怏的也不好說她,指不定是我自己說話太含糊了呢,只好說,『幫我收拾東西啊。』
她愣了愣,接著驚訝的睜大眼睛,直愣愣的看著我,那一瞬間的面部表情居然混合了那麽多情感,疑惑、失落、解放、惆悵、不可置信。
當時場面還是挺尷尬的。眼瞅著她一直不說話,我也只好搔搔亂糟糟的頭髮說道,『我是說,我們該上路了,還有好多東西需要準備,而我一個人忙不過來。』
『上路?!你還要繼續走下去麼?!』她一下字蹦起來,下一刻就因爲忘記了傷口受到了懲罰,趔趄在一邊疼的是呲牙咧嘴。
她就這麽坐在地上,眼神閃了一下,帶了點希望,又好像很猶豫很難堪似的,看著不遠處的雪山,很小聲的說道,『和我這種人一起?犯的上麼?』
她真是個很愛面子的小孩啊,總是躲在封閉的角落裏苛責自己,卻把別人的憐惜當作施捨。”
巴特說到此,嘴角微微上翹,臉上笑意卻並不多,好像只是叙述間歇時的過渡一般。
『這話倒是沒錯,』奈緒點點頭,一手玩弄著髮梢的末端,她臉上淡淡的,口中卻頗帶了幾分咬牙切齒的意思,『情商低到無可救藥的地步,全世界的平均值都是被她一個人拉低的。』
『可你還是很關心她啊。』巴特像是望著彆扭的小女孩一般,寵溺的苦笑著,『現在想想,當時那種感覺,說是憐惜卻也並不完全對,當然也絕不是施捨。我不知道該怎麽說,總有一種隱隱的焦躁,好像不和她一起走下去看到銀月灣,就無法得到心靈的平靜。』
紅髮女子聽到此,略微愣了愣,接著轉過頭去,輕輕吐出一個詞,聲音幾不可聞,『伽藍。』
『你說什麽?』
『不,沒什麽,你繼續說。』
“『你犯的上麼?!』她突然跳起來,我站在一邊甚至可以聽到她體內碎裂的骨頭發出的吱嘎脆響,用耳朵想都知道那有多痛,可她好像根本沒感覺到似的,揮舞著手臂,把剛剛固定好的包扎帶都硬生生拉斷了,『你就這麽想施捨麼?!那爲何不幹脆去孤兒院?!』
『你應該馬上帶著你的錢滾的遠遠的,你沒有義務更沒有權力來施捨我,混蛋!混蛋!!』她當時情緒實在太激動了,完全失去了理智一樣的大喊大叫,本來就水分不足的嗓子最後幾乎都喊岔了音,『你們這些好人,好心人,溫柔的人,』她一邊咳嗽一邊冷笑著,『總是在不需要你們的時候出現,那個時候呢,妳們這些關心我的好心人去哪里?!爲什麽那個時候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指出我的錯誤?!爲什麽沒有人看出來?!即便是讓我去也行啊?!爲什麽……』
她低下頭,躬身把雙臂支持在膝蓋上,狠狠的咳嗽著,幾乎把肺都要咳出來了,沙子被染紅了一大片,她就這麽低著頭,邊笑邊咳,聲音斷斷續續的,但我還是聽清楚了。
她說的是,爲什麽連挽回的機會都不給我一個,你這樣讓我怎麽給自己一個交代。
當時我只能愣愣的看著她暴躁的發泄自己的一切悲傷。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抬起頭,用力用袖口把嘴角的血迹擦去,踩著已經乾結在沙地上的紫黑色凝塊向我走過來,眼睛完全冷了下來,方才所有的焦躁不安與悲傷都已經消失不見了。
『很抱歉,巴特,剛剛實在是太失態了。』她很溫柔的笑著,但我能感覺到,她根本不是真心在笑,而是例行公事或者平撫不安一樣,有一種隱隱的冷漠與很平靜,『我這就去收拾,希望一個鐘頭內就能出發。』
這個變故太突然了,幾乎判若兩人的表现,甚至讓人懷疑剛才的一切是否真的發生過。
她走出幾步,接著回過頭看向我,那時候太陽已經完全升了起來,她碧綠色的眼睛灼灼的反著光,就像寶石一樣璀璨。
然後她說,『和我一起走下去,這是我的要求。所以,』她不等我看口便繼續道,『我不是想卑鄙的推卸責任,雖然這實在太沉重了些,畢竟以後會有怎樣的艱難我們都很清楚。我只是想說,』
她頓了頓,好像有點艱難似的开口道,『之前那些苦,都是因爲我,之後的所有困頓與艱難,也都是我的錯。也許你不認為我欠你任何,而我卻死都不會忘記。所以,爲了讓我可以不一直記挂著,請活下去。』
過了好幾十秒我才明白她是什麽意思,這孩子真傻,不是麼。
當時我很想問,那麽你呢,妳要活下去麼。
也許會得到一個保證也說不定,瞬間發現根本是自己在犯傻,于是搖了搖頭說,走吧。”
Chapter ⑦
之後的旅程很順利與平靜。
而這所謂的平靜與順利亦是相對的,雖然因爲及時的包扎與護理,夏樹的傷口沒有再擴大,甚至每日能够下馬走兩三個鐘頭,當然這是在她自己的堅持(在巴特眼裏看是逞强)之下。
與此同時,紅鬍子大叔的憂慮也在一日日的擴大。
藍髮女子的精神呈現越來越不穩定的狀態。
她發呆的次數越來越多,經常需要連聲喚上一次兩次三四次才會轉過頭來愣愣的看回來,起初遲鈍的大叔還以為是由于傷情而造成的體力不支,之後漸漸便發現不对劲,不足兩日,發呆的同時更添了自言自語的毛病。女子蒼白臉色如細瓷,低首獨自游走于幸福過往,那些瑣碎的溫柔嗓音與笑容,如同春之原野鵝黃色的初綻之芽,飄搖渺小與耀眼,只能凝視乃至屏聲靜氣的走過。
第一感覺居然是恐懼,一瞬間心似乎被緊緊攥住,冷汗順著衣服縫隙緩緩而下。
纖瘦身影上流淌的淡淡的白金色的光澤,如同舊時好月光一般的無垢,不受自己意志阻攔緩緩逝去,幾乎而必定消失。
不詳卻並非荒謬,正是因爲如此才更加令自己恐懼。
發呆的間隙,她的脾氣卻益發詭异的暴躁與錯亂起來,雖然這些無端的煩躁因了雙頰可愛的緋紅而大打折扣。
幾次張口,卻有不知該說什麽,便是說出也無濟于事,只能徒增慌亂。
而這些只是他用來說服自己的藉口。
巴特知道自己是在恐懼什麽,眼前的女子仿佛如同鏡花水月蜃樓海市,也許猜得答案的那刻便會化一捧落英散去,這樣巨大的虛無的恐懼任誰也敵不過,只能緘默。
『我想我們要快一點了。』夏樹沉默的看著牽著甲駝緩緩前行的大叔的紅髮,咬了咬唇,突然開口道,因了幾日前失態的嘶吼,她的嗓音還有些啞,顯得聲音益發的低沉。
許是因了勞累與耳邊呼嘯而過的風沙而沒有聽到的緣故,巴特沒有回頭,仍是兀自一步步的向前走。
『唉,我說……』想了一想,仍是搖搖頭,不待停下,便已從駝背上躍下,這番簡單的動作竟引的身體一陣劇痛,正暗自感嘆自己的不濟事,手臂突然被緊緊攥住,大叔一臉驚恐,沾染著沙粒的紅鬍子與面部肌肉擁擠作一團。
暗自忖度著,雖然很失禮,不過這次表情實在很有些滑稽了。
結果是被怒氣衝衝的吼了一通,不過還是守住原則堅持下地走路了。
『果然老男人很嘮叨,比女人還嘮叨。』夏樹微微側身,站在背風的地方,不知是喜悅或是其他,把眼睛瞇成細細一綫。
『什麽話!』巴特正躬身把負在身上的行囊一樣一樣放上甲駝的脊背上,聽到此氣哼哼的瞪了她一眼,『是小丫頭妳不聽話,不等停就往下跳,妳以爲自己長了翅膀啊。』
『我有叫妳啊,可妳不聽。』合理的狡辯,心中很清楚若不是這樣先斬後奏定是又被一票否決。
繼續被瞪,不由感嘆,果真老頭子有時和小孩沒兩樣。
『剛剛我對妳說,不快點走不行了。』她低著頭走在大叔身後,想了一想終于開口道。
『當然要快點,不然妳還想在這裏摸魚?』巴特頭也不回,只一味牽著甲駝在前面走,負在身上的大包袱終于卸了下來,身板也直了不少,踏在沙礫上,脚步聲穩而有力,不知爲何有點安心了,竟也有了說下去的勇氣。
『是啊,好像是有點廢話。』明知對方背對著自己,竟仍是掛了淡淡的笑,仿佛不以爲意,卻又是歉然。
忽然想起在那個夜晚,某個人站在黑暗的房間,微微搖頭與嘆氣,栗色的短髮輕輕晃動,黯綠色的眼眸隱在眼鏡後,她對自己說,這世上人可以分爲兩種,適合戴面具的與不適合戴面具的,而妳,屬于不適合的那類。
多管閑事的老巫婆。
也對,也不對。
她懶懶的想著,其實沒什麽區別,戴上面具是希望可以轉身面對一切以保護身後的那個人,而摘去,是因爲可以在那個人面前安靜的鬆懈,無須擔心與在意任何。
那麽現在自己算什麽?
巴特的背顫抖了一下,仿佛這種悲劇是會發生在自身一樣的,無比難過,卻還是沒有轉過頭。
自己生來就是讓人傷心的麼,怎么想卻都還是覺得有一點點諷刺。
不是沒有想過要逃出這種感覺,她時常覺得仿佛不再是那個人口中的庫魯卡了,所謂純真正直初始貫徹這些詞,自己完完全全是配不上的。
奈緒與舞衣的那番談話,她聽到了一半,她聽到那个紅髮女孩,以根本無法想象到的悲哀語氣訴說。
這個世界需要平衡,而你覺得我有能力把平衡給尋回來麼?那個笨女人,你向前一分,她就向後退兩步,我們只能站在原地,至少能讓她在懸崖邊上多停留幾天,她一直都在逃避,這個道理,你比我明白。任何事情都敵不過那個人,即使她已經死了,或者該說,正因爲她死了。她根本……就没看开过。
她承認她聽到這些的時候,實實在在是驚訝的。
因爲並非如此。
自己真的是那個世人口中的庫魯卡麼?
或許該說是,她說她純真,她就可以很純真。
她說她正直,她就確確實實是正直的。
因了這一切溫斂與美好的描述,她才被稱之為夏樹•庫魯卡。
沒有了那個人,污穢也好,無垢也好,她什麽都不是,什麽都算不上。
所以不是軟弱與逃避。
更不是什麽初始貫徹,哪里有那麽偉大。
她曾經以爲世界很大,愛情歡笑陰謀醜陋,正因爲有這一切她才該去守護它。
不是麼,不應該是這樣麼?本應該是這樣吧。
那時她從來都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的存在可以意味著一切。
她只能愛她一個人。
不是說因了她死了便將既視感過分擴大,所謂的歉疚,後悔,懲罰。
因爲根本再不會有其他。
她也就只有等她一個人了。
無意識的把已經咽回喉嚨的話,輕輕的吐了出來,『可是時間不多了啊。』
巴特沒有回頭。
這時他才終于發現,與其說他害怕聽到她說的這些話,害怕那個必然的結果,不如說,他更加害怕她說出這些話時過分坦然與溫柔以至于期待的表情。
如同一直等待,直至解脫,歡呼與雀躍。
生之為生,婉轉、求歡與承重,不可訴說。
可即便人生如同一口煙一般不能長久,卻也絕不能如此般輕描淡寫將煙灰輕輕抖落。
生命的意義本就只在于,活下去。
『今晚就能到山脚下了,晚上好好睡一覺。』
日落之前,他只對她說了這一句話。
夜來睡不著。
他們沒有支帳篷,那些脆弱的支架,在納西索薩刮來的凶猛寒風之下只能搖搖欲墜,撐不過兩個鐘頭。
全靠了紅鬍子大叔,不僅是路途的指引,甚至連風向的變化都可看出門道。
蜷縮在背風的場所,身後風聲呼嘯,沙粒與雪塵抽打著,全身上下都裹的嚴實,只留了頸後一小片皮膚,收緊、痙攣。
天空沒有星,沉鬱,黯淡。
極細極細的雪塵,降落在手掌之前,便化了。
巴特說,等上了山,便會有很大很大的雪片,覆盖黑色的岩石,經過銀月灣的折射,泛出微微的青藍色。
只是想像便覺得很美,她喜歡那樣的顔色。
風聲。
那些帶著呼哨的風聲,好像伽爾德羅貝呢。
賓德布盧姆的冬春兩季裡,總是會卷起很大的風沙,任誰清新面容,出去走一遭便只能鬧得個灰頭土臉。
除了伽爾德羅貝,見風不見沙,樹影飄搖,外間飛沙走石與己無關。
被人掩著口笑說,不愧是我的夏樹呢,看看,連風沙都不舍得弄髒你漂亮的臉,好妒嫉。
氣結,大聲吼回去,不要耍我啊!是氣象調節系統運作的結果好不好!
漂亮的……
應該是誰呢。
有點恍惚了,漂亮的……精緻的,明麗的,溫柔的,輕輕吻著自己的手指,時光靜謐,那些柔軟的觸感與帶著笑意的嗓音。
她吻她的手指,她吻她的唇。
夏樹,我愛你。
一遍一遍的重複著,我愛你,只愛你。
笨蛋,我知道啊,我知道。
所以不要再重複了嘛,被人聽見多不好……
可是爲什麽沒有回答呢,爲什麽沒有回答,我也愛你呢。
因爲她沒有問便可以不回答了麼。
因为觉得对方知道便可以不表达了么。
会这样想的那个人,未免也太狡猾了。
頭有點痛。
可還是控制不住自己。
記憶的片段不斷涌現,傾瀉入腦中。
如同無意中看見夕燒顔色,那些溫暖的明麗的橙紅色,就忍不住痴痴的望著。
一看之下,鑲嵌進靈魂。
『喂喂。』
一隻大手在眼前來來回回的晃。
皺眉,這人真沒禮貌。
猛地坐起來,看到大叔樣子的一個人,撓著蓬鬆的亂髮,带了一脸傻乎乎的惊讶,好是邋遢猥琐,出拳之后才觉得不对,看到对方坐在地上痛的呲牙咧嘴,一時之間竟还是想不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順口問道,
『這是哪里啊。』
『唉……』
『嗚……』她感觉到来人叹息著看了自己一眼,被這一看更覺得沒臉見人了,把脸深深埋在双臂间,典型的鴕鳥作風。
意料之中的數落或嘲笑或無奈並未紧接着到來,微微抬头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看。
『别躲了。』巴特忽的掷过来一只酒囊,单凭由空中划出的那条轨迹便知道分量很是不轻,一时未反应过来,被狠狠砸到额角,好痛。
『给你的,真不想睡就喝一点暖暖身子,不过明天上山可不许喊累。』
他有一张刻满皱纹的细长的脸,胡子拉拉杂杂的充滿了下巴,堆滿了眼角的眼屎幾乎要溢出來,平日里總是一副好像沒睡醒的樣子,帶著酗酒者常見的醺醺然,浑身充斥着发酵過後的難聞酒气,一笑之間露出殘缺不全的黑黃色的牙齒。
無論何時都是一副神經迷糊大條動作粗魯,所謂那些白痴貴族口中的“食糧”模樣。
被看穿的卻是自己吧。
那些副作用强大的實驗品,延遲的不過是幾日,不過已經够了,足够了。
這就是……時光帶來的差距麼……
仿佛再一次看穿了她的想法似的,巴特微微挪近了一點,打開酒囊的塞子,凑近嗅一嗅,感嘆道,『真香。』接著防衛性的掃上一眼,『還有兩袋,別喝過頭了啊,留著上山的時候有大用。』
她知道他想說點什麽,于是沉默的等待著。
費羅里亞的夜,無星,無月,微雪,有風呼哨,沙礫抽打一切。
男人蹲坐在女人身邊,女人身上裹了一條毯子,小口小口的抿著酒。
男人對女人說,『給你講個故事吧。』
夜深。
白花將降。
Chapter 6 月西東
“我當時聽到她那話,氣得差點背過氣去,要不因為她是個女的,身上還有那麽重的傷,早沖上去敲她的頭了,怎麽就那麽死心眼呢。忍了忍,看她還是背著我躺著,怕是不想讓我看到她臉上的表情吧,也顧不上生氣了,就是心疼。
這麽死心眼的人我還真沒見過,自己活著累,旁人看了也心疼。
在她旁邊坐了半天,這才想起來該給她弄點吃的。
她吃的很艱難,昏迷的時候我檢查了一下她的傷勢,胸腔該是受到很大的沖擊,肋骨斷了兩根,左邊的鎖骨和肩胛上邊也都被咬碎了,還有手骨也該斷了,只是和脖子旁邊被狼牙咬出的那兩個深深的血洞比起來,還真只能算是小事。
還好身邊帶了必需的藥品,加上費羅裏亞本來就天氣幹燥,不然的話,不消說狼毒了,只是感染就能要了她的命。
乾餅雖然用水泡的軟了些,可還是很難下咽啊,更何況她又是那個樣子。
每一個下咽的動作都要讓她低下頭費好大的力氣,我在一邊看著只能幹著急,很想說要是痛的話就叫出來,可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沒說出口。
只是我沒想到,會是她先皺皺眉,鼓著一邊腮幫子斜眼睛看,『巴特,別發呆了,要是你吃的比我還慢的話,就罰你把所有的酒都上交,再也不準喝。』
只是這一句話,就讓我把所有想要問她的話,都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我在她旁邊守了一天一夜,連酒都忍著沒喝一口,早就打定主意等她醒過來要好好吼她一通。
她是怎麽把夜狼引出來的,怎麽會在自衛時候說自己是兇手,她救的人是我,要按這個理論我豈不是更該死?!所有人都該死了!
想一個人鬥夜狼,一直拒絕別人伸出的手,想一個人解決所有問題,她以為自己是誰啊?!
這種事……根本不是由她來定的,是由天。
『那孩子昏迷的時候,我早就打定主意,等她醒來,就算她剛睜開眼睛就死了,也一定要狠狠甩她兩耳光,如果可以把她腦袋裏面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就此都打出去的話。』
巴特的手腕晃了晃,帶了些許醉意的把身子伏在桌面上,失去焦距般看著微微晃動著的褐色液面,繼續開口道,
『到了她面前,總覺得自己絕不管閒事的做人準則就不管用了。那孩子是個不要人管的,偏我還想管。一直思忖著,她那麼年輕,就算經了什麼事,可也不能就這麼一直放在心上啊,那樣真的……那樣活著就實在是太累了。總想著,和她談談,哪怕是臭駡一頓,也許就好些了,我們老輩人的話總是能聽進去一點的吧……』
“可其實是不可能的。我一早就該知道,她就是那種人,就是那種自己馬上就要死了,還要催著別人吃東西的人,從頭到尾,永遠都不會變。
之前那些,都是我自己在做夢而已。
她的眼睛,真的很漂亮,睜大眼睛看人的時候,乾乾淨淨的,是我在這個世界上見到的最美麗的顏色。
可我知道,現在只是過了第一關,到了第二天,狼毒就會發作,無藥可醫的毒。
即便能過的了這關,食物,水自不消說,就連馱運的畜生也已經只剩下最後一匹了,只是我一個能不能活著走出來都不知道,何況加上傷勢沉重的一個她……
等她吃完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
她想站起來,可是寒毒還沒散,試了好幾次都沒站起來。當時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過了好久她突然擡頭問我她昏了多長時間。
我就回答說並不久,只是一夜罷了。
她又沈默了半晌,忽然讓我幫她從行李裏面取一樣東西。
她隨身帶了個盒子,方方正正的,並不大,總是用布抱著,那匹黑馬在的時候,就放在馬身上。馬死後,就一直背在身上。
我起初沒註意到,把她從狼屍下拖出來之後才發現,那盒子還好好的放在一邊。
盒子是純黑的,形狀大小有點像個醫藥箱,密封的很好。
打開就有陣寒氣飄出來,原來那盒子就是個類似小冷藏櫃的東西,裏面放了兩小管針劑,黑白兩種顏色,還有兩個註射器。其他的什麼,我也沒註意到,反正就是你們舞星乙HIME才知道的那些玩意兒。”
『冷鏈?』奈緒詫異的睜大眼睛,隨即微微的蹙眉,忽然插話道,『不是從來只有那人的東西才會這麽寶貝麼,她……帶需要冷鏈的生化製劑做什麽?』
『接下來就會說到了。』巴特在身上摸索了好半天,才找到了一支煙點上,也不吸,只是任它燃著微紅的一點火光。
“她擡頭看看我,開口問,『巴特,夜狼的毒最晚30個小時之內就會發作,而我已經昏了10個小時了,對吧?』
她問的時候很平靜,好像只是再次確定一樣,根本沒有要死的那些慌張,我不知道她心裏是怎樣一個打算,於是有點猶豫的回答說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差不多。
她沒說話,只是低了頭把那瓶黑色的藥取出來,很小心的用註射器註入手臂血管裏。我一直都沒敢吭聲,放在這時候,傻子都該知道她剛才問話是什麼用意。心上壓的那塊石頭終於卸去一大半,整個身子都輕鬆爽利了不少。
一屁股坐在她旁邊看她繼續收拾傷口,給脖子上藥,多餘的幾件衣服都給撕成一條一條的,用來包紮固定手臂,心裏面就很是感嘆。
人都是這樣的吧,沒希望的時候,總是一遍一遍的告訴自己還有希望,還有最後一點點希望,其實,不過就是拿那最後一點可能安慰自己罷了。
我那時候,也是一樣。
她低著頭用牙咬著布條的一端,想和另一只手一起把吊著的手臂打一個結,可怎麽弄都弄不好,眼瞅著額頭上滲了一層汗,可就是不張口讓我來幫忙,看著真是讓人直想笑。
所以我就說,你一個人一只手弄不了還是讓我系吧。
沒想到她就擡頭氣鼓鼓的看著我,好像是我說錯什麽話一樣,很大聲的說,『我自己可以,不用你管。』
我楞了一下,她也楞了。
過了幾分鐘她才好像很不好意思一樣,趕緊加上一句,『呃,我是說,我自己真的可以的……』
說到一半聲音漸漸就低了下去,眼睛忽閃忽閃的不敢看我,她也知道說錯話了吧,這孩子還挺爭強好勝的,真有意思。
她的反應雖然很有趣,可我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再說些什麽,於是就只好乾笑著轉移話題,『現在外面科技發展的真快啊,連狼毒都有藥可解了,我在這地方呆的也實在太久了,等這次事一完,錢賺夠了,一定要出去一次,好好看看。』
其實,當時也只是隨便說說,根本就沒當真。
她會說出那些事,她的那些反應,實在是讓人想不到的。
記憶裏有傷口,一刀子紮進去,口子並不大,日子久了,也就只留了小小一道疤,可多深多淺,只有自己知道。陰雨天氣挖心刮骨的痛,也只有自己忍著。
那孩子,她一身都是這樣的傷。
想忘都忘不了。
Chapter ⑥
『解藥?什麼解藥?』
夏樹垂下眼睛,聲音陡然就冷了下去,仿佛是一個人走過午夜的墻邊,手指劃過粗糙磚面,指尖冰涼。
接著發現不是墻冰冷了手,而是手冰冷了墻。
這麼多年,她該是有所改變的吧。
她身邊的人、周遭情勢早已不是原來那些。
可這些事情的變化並不代表另一些也會隨之改變,或者說,她根本不想改變卻已經變了,連帶自己。
她覺得很多人變了,瑪雅姐姐,雪之也許還有其他人。
就連那個記憶中,小小的,還不到自己肩頭,一點淑女風範都沒有的白髮女王,那個孩子,也站在自己面前,冷冷的說,我不是你,沒有你那些博愛與正義,我只是想保護好自己的臣民,那些困頓的回憶我不想再發生第二次,至於其它國家的人,與我有什麼關係,所謂的犧牲又從何說起。
所謂的,朋友
這個世界上,永遠不會改變的,大概只有天上的那個人而已。
苦難痛楚後悔恨意厭惡,往往來的無聲無息,在一場夢裏,在一段更叠裏,在醉酒的清醒裏……無知無覺。
來不及反擊,便留下印記。怎麼反擊,分明是自掘墳墓罷了。
總是在猝不及防的時刻被人發現自己的醜陋,那麼便徹底展現一下那個,真正的庫魯卡,好了。
想到底終究還是有些淒涼,於是低低的笑了起來。
『就是狼毒的解藥啊。沒想到已經發明出來了,現在的科技真是不得了啊。』
老謀深算的大叔早已看到她目光灼灼,低頭咬了下脣,卻仍是一副神經大條毫不以爲意的回答根本不想追問下去。
誰會沒有傷口,結了痂留了疤,戳破一次就要再爛一次再痛一次再流一回血。
只能難得糊塗。
『那不是解藥。』她擡了頭不再笑,語調如同艾裏亞斯六月的梅雨季節,每個字都吐得漫不經心,讓人捉摸不透她的感情,面上依稀掛了哂笑的表情,卻又是疲憊,『這類研究成果該算是機密吧,不過……我想告訴你也沒關係。』
『TS86—E17,我們稱它為6號神經阻斷劑,伽爾德羅貝下屬疾病研究所的三代産品。』他不及阻止她已繼續說下去,
『十七年前夜狼引起的法蘭城慘案直接死亡67人,追加死亡29人,學院因此對夜狼齒根分泌的毒素成分産生興趣,主動要求合作並在之後的五年裏主導此項研究。那個白色瓶子裏裝的,就是仿夜狼毒素TS41—B50,6號的母産品,它還有一個名字,我想你也許聽說過,自白劑。』
『中毒癥狀之一是強迫無意識大量泄漏內心的想法,附帶幻覺、幻聽直至精神崩潰,前代二之柱憂慮被應用於刑訊及逼供的可能性,因此被列入禁藥範疇,三年後被間諜盜取,由此蔓延,成爲各國之間心照不宣的“底綫措施”之一。』
『孩子,你累了。』他從未見過她如此,她該是冷淡與直接的,並非此時如同帶了面具一般,言辭閃爍顧左右而言他的揶揄挖苦。
簡直惺惺作態。
『我是累了,所以更要說出來。』
大漠空曠,終於起了風,月就這樣慢慢落下去,隱沒不見。
露出一角紅日,可溫暖在哪裏,依歸又在何方?
夏樹的語氣淒涼,幾乎是懇求,『隨便是誰,我只想說出來。』
皮膚上的日華被風漸漸的吹涼了去,紅鬍子大叔只得雙手抱膝苦坐再不言其它。
無論隱藏的多深,她的哀傷懷念後悔厭惡,與放棄,已經滲進了血裏去,不曾有一天解脫。
她是被自己困死的,在絕望鑄就的牢獄裏。
『爲了彌補之前的研發造成的損失,於是現任學院長在上任之初便重新啓動了相關研究,開發第三代産品,也就是6號。它不是特效藥,但對自白劑有強拮抗作用,能夠抑制其對大腦皮層的過度興奮,雖然也會有導致精神混亂的副作用,但如果配合鎮靜類藥物使用,不失爲解決狼毒的治療方案,至少,還可以救人的命……』
胸口疼痛。
壓抑的感覺從何而來。
低頭狠狠咳嗽,手心是黑色的血塊,粘稠滑膩,再咳幾口,便是鮮紅的液體,邊緣有泡沫,冒著熱氣。
搖搖頭,對巴特示意沒事,隨手擦了去。
『只是如果用於正常人,便會阻斷神經傳導,使各種感覺以及思維遲鈍,簡單說來,就是能把人變成白癡。現在被幾個得到配方的國家用於“處理”流放的重臣,自此便可擔當“仁慈”的聲名,不留後患。』
她說起這般不堪與齷齪的內幕,卻事不關己一般,語氣毫無一絲動蕩,仿佛每一刻都會念及此事,漸漸便成了麻木的傷口,不覺痛癢,
『所以說狼毒是沒有解藥的,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家醫療研究機構曾經宣布攻克過或考慮在6號的基礎上繼續研發無毒副作用的藥物,所有的,就只是6號罷了。与治療相比,人類在殘殺与破壞中更具想像力。當然,就是因爲才使夜狼能够活到今日,還真是諷刺。』
『孩子,』他只能嘆息,仿佛和她在一起便不再會有別的語氣,『可這和我巴特又有什麼關係。』
『是沒什麼關係。』夏樹仍是淡淡的笑著,心仿佛與身體不在一處,身體是痛的,心卻在一邊冷眼旁觀,『所以我剛才也說是隨便說說。』
忽然又想起些什麼,於是繼續道,『你該是阿魯特人吧,阿魯特的前任執政的那基大公便是被政變的軍政府用這個“處理”掉的,順道說,正式使用的6號,他是第一例。』
『那小子執政之前我就來費羅裏亞了,他是死是活跟我有什麼關係。』巴特仍是悶悶的搖頭,接著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
『我鬱悶的只是自己看走了眼,而剛好,過去還真和伽爾德羅貝有點小過節,夏樹•庫克,不,應該是庫魯卡學院長,我必須承認,你確實騙過我了。』
『我以爲你早已看出了……算了……』
她的身體因爲自我厭惡與不安而無意識的顫抖,或者,也只是單純的害怕而已。
『我來這裏之前去過一趟阿魯特,依舊是戰亂與貧窮,經濟比那基執政期間倒退了至少10年,即使至今我仍然不會饒恕那基,即使閉上雙眼默認那些沒腦的軍人把他“處理”掉,可……終究人民是無罪的吧,“默不作聲的伽爾德羅貝”,那裏的孩子總是這樣唱……巴特,你也是這樣想的,對不對?』
接著,如同等待宣判一般,夏樹靜靜閉上了眼睛。
天破曉。
月西日東。
夢將醒,抑或繼續入夢。
Chapter 5 朔雪起
『我不知道她用的是什麼藥,只是聞到,就能讓人昏那麼長時間。』巴特搖搖頭,剛要端起杯子,這才發現杯子,連帶酒桶都已經底朝天了,於是扭頭朝後面貌似黑暗無人的地方吼了一句,『都傻站著幹什麼啊,還不快把酒抬上來!』
良久,才有個面容削瘦眼睛細長的矮個子傢伙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嚅囁著說老大你都喝了將近兩桶了醫生不是讓你……
『去去去,少羅唆!』紅鬍子的酒館老闆揮揮手,隨手揪了矮子的衣領輕輕一甩,『快點搬上來啊,快去!』
眼看著跌在一邊的矮個子移向自己的求助的眼神,奈緒卻只是笑笑,仿佛根本沒有看到一般,不留痕跡的把目光移開,皺皺眉貌似極不耐煩的說道,『你也別在那兒羅唆,別總想著是我付錢就可以大喝特喝,當我是羊牯啊。』
巴特卻好象根本沒有聽見她說話,只是愣愣的一味瞪著矮個子手下,直到對方實在受不住拖了只酒桶過來,倒了滿滿一杯,有白色的泡沫溢到了桌子上。
這才笑了笑,『你有時候和那丫頭還真像,嘴上說的狠,心裏是軟的,都是好孩子啊。』
奈緒冷冷的笑了一下,低了頭也給自己續了一杯酒。
她扯著嘴角不再說話,過了很久,才低低的接上了一句,『就是因為她,我才會變笨的吧。』
“醒來的時候,已經快正午了,身子被毒辣的太陽曬得幾乎成了魚幹,渴的不行。也不知她用什麼法子可以讓甲駝跑得那麼快,背甲硌的肩膀生疼。手腕被指頭粗的牛皮繩困著,裏面墊了兩層布,倒也不算很痛。但即便不論人還在甲駝背上被這麼背著跑,就算是平地裏想解開,也不是容易的事。我當時心裏就在那兒樂啊,真是傻姑娘,你想的那麼周到,連牛皮繩裏墊層布這事都想到了,怎麼就想不到萬一我真解不開就會被這毒太陽給烤死呢?
幸好身上那把刀沒被她搜去,不過可能她壓根不在意這些。
好容易找出來,甲駝太高,掉下去就搞不好會摔死,我也不敢亂動,只能拿著那個刀慢慢的磨。
當時……雖然知道她心裏是怎樣的打算,可其實心裏並不算太急。
大概的路程,走了多遠,我心裏都是有譜的。
就算在這兒耗上一個鐘頭,太陽落之前,也絕對可以趕回去。夜狼怕光,它不會傻到白天就跟人拼命,即便就只有小姑娘一個人,母狼也不會這樣冒險。
把時間計算的好好的,人還很得意,想著,小姑娘呀小姑娘,和我大叔鬥你還嫩了點。”
『只是……』
巴特閉上眼睛,重重的靠回到椅子裏。這時候,對面那口破舊的大鍾忽的當當當的響了起來,沉悶的,伴隨了些許木頭架子吱吱嘎嘎的響動,益發顯得此處的破敗不堪。
『我把什麼都計算好了,唯獨忘了,人心根本是沒法算的,特別是這孩子的心,她想要做什麼,誰都攔不住。』
他盯著奈緒看了好一會兒,然後繼續道,『我去晚了。我不想推卸責任但,回去的時候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確定了,她是算好讓我去晚的,自打她殺了夜狼的那一刻起,就沒打算活著走出費羅裏亞,她心裏早盼著這一刻。』
奈緒的眉毛揚起,就此形成了一個古怪的形狀,唇卻是在笑著,這讓她的面部表情顯得極為諷刺以及……矛盾的寞然,他聽到她帶了笑意的嗓音,尾音仍是如同貓的步伐般些許的慵懶躲閃,她漫不經心的玩弄著自己的發梢,談論天氣一般的不在意,
『也許事實就是這樣,可我不會因為那個蠢才就這麼原諒你啊。』
然後巴特搖搖頭,仿佛被她感染一般的,也微笑了起來,
『是吧,我也不會。』
“我趕回去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落山了。還沒到地方的時候,就覺得不對。那麼濃重的血氣,森寒到還沒有靠近,身上就掛了薄薄的一層霜。當時其實心裏已經明白出了什麼事,但就是不敢信,要真信了就什麼都完了。
然後我就看到了那一幕……
那一幕……你沒有看過,我是永遠都不會忘記的。
我視力好的很,小時候參軍,人家直接問我要不要參加阿魯特的鷹眼部隊。
可見到她的那一刻,我幾乎都想把自己的眼珠子挖出來。這輩子,見過的私鬥也很不少了,那些狗崽子被打的沒個人樣,爛泥一樣癱在地上,我眼都不會眨一下,見得多了。
地上到處都是血,凝固成黑色,一塊一塊的,和白色的沙石對比起來,還真是扎眼。腳踩在上面,呲啦一聲響,這才讓人發現那些血已經被寒氣凍成了冰。母狼死在地上,身上倒是真有不少槍傷,但那都不是致命的。它肚子被人劃開了,腸子流了一地,有一段繞在脖子上,一圈一圈的死死纏著。
它的眼珠子凸在外面,半邊嘴裏塞了一支被咬碎的槍柄,另一邊,暗紫色的舌頭伸的長長的,僵直的垂下去。
這匹狼是被自己的腸子勒死的。
很好笑吧,傳說裏頭那麼兇惡的魔獸,卻落了這麼一個可笑的下場。
當時那個場面,到處都是血和搏鬥的痕跡,還能清清楚楚的看到齒印和爪痕、人翻滾的痕跡、斷了的槍管、槍托的碎片和空彈殼。
太陽落山了,光昏昏暗暗的,顯得那個痕跡越發刺眼。
當時心就沉了下去,那麼慘烈的景象。
可沒看到屍體就說明她還活著吧,可能是跑去療傷了呢,當時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我叫了她兩聲,還是沒人應聲,我就有點奇怪了,沒有屍體,受了傷她是走不遠的啊。
繞著狼走了足足兩圈,突然就明白過來,也不知道被自己嚇著還是離的太近寒氣逼的,身子一直哆嗦著,打了好幾次才把火生起來。
光亮起來的時候,眼睛先是不太適應,後來才慢慢的看清楚。
你知道我看到了什麼麼?
(這個時候巴特停下來笑了笑,極為不忍的,閉上了眼睛。)
靠近狼脖子的地方,有一隻胳膊露在外面,整個手包括手臂,都是烏青色的,硬的就好像冷庫裏的凍肉一樣。
那只手死死的向外伸著,就好像拼命要抓住什麼似的。
她的手指上還沾著泥土,把火湊近了,才看到地上留了個被指甲狠狠挖過的痕跡。
那是字母“S”的形狀,旁邊的那一道,我想該是個沒寫“L”。
或者,一個“V”
接著,我看到那手指微微的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
Chapter ⑤
烏青色陰影如同藤蘿的觸手般由脖頸攀爬至臉龐,由下蔓延至指尖,蒙著薄薄的霜雪,觸指即是驚心的冰涼。巴特幾乎錯覺到蒼白臉色下的淡青色血液會就此停留凝滯。
四周燃著兩三堆篝火,不合時宜的溫暖。
眼見得她身體上黑色一處處的擴大,脖頸處狼牙留下的兩個血洞卻益發灼熱到滾燙。
殺了最後一匹馬,取了血混著酒液一點點的灌進口中,他只能用此方法驅除她身上深植不去的寒氣,盡己所能,憑天而定。
幸好藥品也還足夠,保證傷口不會感染化膿。至於脖頸與肩胛被狼牙深深咬進的傷口,除了必要的消毒已無能為力,也許毒早已由此灌注流遍全身。
簡直無法可想。
自己身上的寒氣大概也還未完全驅散,所有的厚重衣物卻全堆在她身上,於是後半夜幾乎凍僵,只能縮在火旁不住的搓手哆嗦。
三五不時的把混了馬血的酒液溫好灌進去,便是吐出來也沒關係,能吸收走一點寒意便已是很大的成功。
夏樹的身體是幾近死人的僵直,接著肌肉幾番抽搐,一度手捏成拳,重重的捶地,手掌內側為尖利沙石劃的鮮血淋漓模糊不堪,雙腳不住蹬踏地面,用力到磨破了一邊靴底。
以為是太過苦痛無法忍受,盡自己所能之溫柔去喚了,她卻只是緊緊皺了眉,面孔痙攣扭曲,困守噩夢無法脫逃的孤獸。
該是在經歷怎樣的痛苦,只是看了就覺得心痛。
困倦不堪,歪在火堆旁邊迷迷糊糊的睡過去。
幾次被她蹬踏捶打的聲音弄醒,勉強按住等她安靜下來,再喂一點酒,接著自己再次失去意識,而後再次被驚醒。
如此幾番,天邊便已泛出灰色的際線。
是陰沈的鉛灰色的天,微弱至哀愁。
於是發現忽然落了雪。
細微的雪塵,數量也稀少,不注意幾乎發現不到。
怎會突然落了雪。
該是真神偷偷落了淚,只還是一吹即散了。
正遲疑間,忽然發現女子唇上的烏青色褪去了。
乾裂的,幾乎淡漠透明的白,極地了無生機的乾涸。
可還是幾乎歡呼起來。
被這突如其來的生機驚喜打動,再生了一堆火湊近了,索性握了她的手臂不住揉搓。
接近正午卻沒有任何效果,不消說反應,正常的身體反應也沒有恢復。
喪氣至極,終於發現自己一天一夜沒有吃任何東西。
實在是吃不下乾餅,割了馬肉,心不在焉的放在火上慢慢烤。
香氣倒是極好,熏然入鼻,滋味卻實是不怎麼樣,肉的纖維很長,想要嚼爛想來不可能,索性就了酒吞了,剛喝了一口,突然想起便是水也所剩不多,只好歎了口氣,把酒囊重新系在腰間,心底益發焦躁。
忍不住回頭看向昏迷中的女子,不想正正對上一雙暗色的眸子。
午夜碧綠湖面倒映有月亮,只該是謀殺現場,重物撲通一聲入了水,汙血擴散,掬一捧出來,混沌沌沾了一手暗褐色的紅,幾番都甩脫不掉。林間貓頭鷹梟聲四起,呼啦啦遮掩天色,於是連最後一抹澄明都再看不到。
只是已無暇顧及這些。他的頸項被狠狠箍繞窒息著,完全說不出話來。
那麼細弱的手臂,暗青色的腕子猶自掛著霜,薄薄的皮膚下血管幾乎是黑色,指尖冷硬,刀鋒一般的,扣住他的喉結,只需多用一點力,便再不會有巴特這個人。
他覺得自己要死了。
於是放棄一般的閉上眼睛。
耳邊是女子魘一般的低語,文字與牙齒狠狠摩擦,沙沙劃過自己的耳膜,喉嚨深處是咬牙切齒的痛恨與不甘,『是兇手就該付出代價吧,只是世界從來不公平。』
接著那蒼白瘦弱的女子,好似全身的力量都被抽空了一般的,倒在地上。
居然是被烤肉的香氣弄醒的,她本以為自己會做夢,前人舊事,那些破碎淩亂的記憶片段,來來回回的演示,如同按下了重複鍵般的揮之不去
——幾乎每晚都會如此,除了今夜。
醒來先是看到橙紅的火光,那樣溫暖柔和,就忽然想起曾經的伽爾德羅貝,她的辦公桌對著窗,陽光很明亮,伏案到日月西東,看見日光慢慢的傾斜下沉,便覺得自己不是寂寞的。
看到巴特轉過頭來,不知該有什麼表情,於是牽起唇角傻兮兮的笑。
她早前其實並不習慣笑,總以為弧線凝滯僵直生硬,望之即讓人生畏。
聽她描述才知曉自己的笑容帶了莫名的孩子氣,眼睛明亮唇角柔軟,是夏天的草原,明媚溫暖豐茂強健,有青草疏離的乾淨味道。
到後來,便不知何時開始,已習慣笑給她看。
再後來,竟真的習慣了,為難時,笑一笑,寂寞了,再笑一笑,不知所措了,還是笑一笑。
只當她就站在她對面,自覺是歡喜的。
巴特鬍子拉茬,滿臉是疲憊的樣子,見她笑起來,竟有手足無措的意味,想了想,才有些猶豫的,摸摸她的頭,『醒了?』
想來臉已經不自覺的泛紅了吧,她喜歡這樣的動作,會讓自己想起十歲之前母親叫自己起床時的味道,那麼溫暖與遙遠的體貼寵溺。
但不可以就這樣沉溺啊……不無遺憾的想著,於是搖搖頭。
『它死了,對吧。』
他的笑容僵在臉上,停了一下才坐在她身邊,淡淡的歎氣,『我以為你會更掛心自己的傷勢。』
『一樣的……』她把頭轉了過去,這樣便可以不讓他看到她的臉,『我是兇手,它來復仇,總是要有一個死的,可世界總是這樣不公平。』
Chapter 4 無明日
『是我疏忽了,』巴特突然歎了口氣,端起酒杯猛的灌了一口酒,重重的放回到桌面上。『我當了一輩子嚮導,就疏忽了一次,可就這麼一次,就把她整個兒斷送掉了。』
昏黃燈光映著他混濁的眼睛,仿佛有淚轉動,再一瞧卻是自己看花了眼,奈緒忽然有種想破口大駡的衝動,胸口堵到幾乎喘不過氣來。
很想惡狠狠的諷刺挖苦他一下,看他被氣得七竅生煙拍桌子大叫拿自己沒有任何辦法,最好被氣到不自量力想沖自己動手卻被狠狠教訓一頓——就像以前所有她看不慣的人的下場一樣。
也許這樣就會好受一點也說不定。
嘴角抽了抽,她在這方面一向思維敏捷出口成章,此時大腦中卻麻木般一片空白,只能一味想著,果真不出所料啊,沒辦法我一向都這樣聰明。
簡直到了莫明其妙的地步。
這麼多年了,散漫到任何事都幾乎不在乎,政治也好,人心也好,無非遊戲罷了。
卻幾乎在此時,終於理解了手足無措是什麼意思。
心裏沖著自己咆哮道,我才不是那個不懂人心的笨蛋!
於是啐了一口,冷笑,『哭什麼?你還是個男人麼?』
語畢卻還是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救命稻草一般的抓了酒杯,忽的就仰起脖子灌下去,她灌的很急,幾乎有一半酒濺在外面,順著下巴流進了衣領,濡濕了一大片。
“砰”一聲放下酒杯,玻璃碎裂,酒液順著桌腳滴滴答答的流淌。
伸手抹了把滿是酒漬的臉,然後她粗嘎著嗓子道,
『繼續。』
『好,』巴特低低的回答道,只是這一瞬,他也已經恢復了常態,手裏轉動著酒杯,他抬起眼睛幽幽的說道,『其實一直很順利的,在那天以前。』
“我們六天損失了一匹馬和一匹甲駝。這是預料之中的損失,夜狼嘛,沒有人願意和它正面交鋒的。重要的是,最多還有兩天腳程就到納西索薩山腳下了。
就算不用眼,單憑刮到臉上的寒氣越來越重,就能讓人開開心心的,因為快到地方了啊。
對我來說這很重要,關係到我的錢,對她來說,看起來也很重要。
我從她臉上帶著的笑就能看出來,說起來啊,這孩子某些時候還真是容易讓人看透,很可愛的。
但是我疏忽了。
第一次的甲駝幾乎被吃的一根毛都沒剩下,第二次被襲擊的那匹馬卻被剩下了一大半。
夜狼的胃,除了納西索薩山上的那些石頭,還能有什麼不能消化的。
我早該想到,小狼崽子的牙沒長齊,納西索薩山上的那些畜生它們嚼不動,才被爹娘帶下山來找商隊的家養畜生來,這就是七月裏還能見到夜狼的原因。
他們就是沖著我們來的,根本早就盯上我們了。
這種事我也只見到過一次。
可怎樣都該想到的,早該想到,出聲提醒她,就算力量及不上,也能有個防備不是。
所以說,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呵。
抖抖嗦嗦的就出了帳篷,想著離庫克遠一點,萬一讓人家小姑娘看見多不好啊。
想著想著就走遠了,看見栓馬的地方,心想就是這兒得了。
那天真跟中了邪一樣,偏還很得意,想著第二天到地方就能拿到另外一半工錢了,越想越得意,就差哼起小曲來了,回頭想想,真想狠狠抽自己一嘴巴。
提了褲子想往回走,這才覺得不對勁。
其實也沒什麼不正常的,但就是覺得不對頭,心裏一陣涼。
忽的就有一陣寒氣沖著後腦勺過來,我心裏想著不好,一個大馬趴就趴在地上。
可也只來得及躲開第一撲,臉還沒等轉過來,已經一股冰冷寒氣的透著骨頭進來了。
那種寒氣,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一瞬間好像連內臟都能被凍住。
也許背上已經結上了一層霜,大概是動物爪子重重的搭上來的緣故,吱吱嘎嘎作響,不過我也已經不太能感覺出來了。
我當時腦袋裏唯一的想法是,拜託狼老爺您來個痛快的,我知道您愛嘗鮮,可千萬別活吃,不然太不慈悲了。
這種時候,誰都知道自己肯定要死了。
完蛋了,沒的救。
當時壓根沒就打算開口喊人。
喊了只會把丫頭給連累了,對不。”
“我正琢磨著它會在哪里下嘴,忽然就有一大蓬冰冷的液體轟的一聲在腦後炸開了,濺了一身,冷的不行。
緊接著才聽到了槍栓微微扣動的聲音,嘖嘖,出手迅疾,槍比聲快,這是傳說才有的手段啊,卻讓我見識到了,在那種時候。
可我還是沒反應過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有一部分液體濺到了嘴邊,一舔,還沒嘗出味來,舌頭已經被粘住了,一扯揭掉了一層皮,但覺不出來疼。
人啊,真要是冷到了極點的時候,什麼感覺都都不會有,唯一的感覺就是——沒有知覺。
剛開始還有意識,知道有人走到身邊來,我知道是她,不會再有別人了。
然後就聽到她低聲問喂你還活著麼。
心想著真是廢話,死人當然不會應聲,可被凍成這樣不跟死人一樣麼,沒常識。
話是肯定說不出的,想翻翻眼睛,卻怎麼都睜不開。
她好像繞著我走了一圈,不久腳步聲就遠了。
然後,我就什麼知覺都沒了,好像是進了夢鄉一樣的甜。
真要是死了也能像這麼安逸該有多好,那是我當時腦袋裏最後一個念頭……”
Chapter ④
巴特在夢中聽到女人很淒烈的號哭聲,一聲接著一聲,是靈魂發出的嘶吼,幾乎可以滴出血的音調。
忽然想起幼時遙遠家鄉中為強盜點燃的大火,灼傷人的眼,身體卻如同進入了冰窖一般的深寒無措。
毛孔裏的冷汗,未及滲出,已經被凍住,和衣服粘連在一處。
想醒卻又無法,只能死死咬緊牙關,依靠著求生的本能度過。
終於醒了。
肌肉刺痛,晨光落在鼻尖,柔和閒適,難得會有如此美麗的黎明,沒有濃重壓抑的黑霧,幾乎忘記這裏是費羅裏亞。
身旁篝火嗶剝作響。
他這才想起之前原來也許只是個夢,生活應該仍然美好。
有人輕輕走過來,抓了手腕防止他摔倒在火堆裏,手指的溫度沿著指縫緩緩滲透進來,低軟綿長,有著安心的意味。
『你醒了?真好。』藍發女子籲了一口氣,隨手遞過一個酒囊,『不過你躺的時間還真久,剛好酒溫過了,喝一點吧,我敢保證你現在仍然很冷。』
她的口氣平靜且隨意,是塵封在冰層之下的語調,仔細聽來,卻有極地寒冰下的暖流,稍縱即逝的倏忽而過。
這便才反應過來,自己的旅伴,獨自前往銀月灣的女子,也許疲憊寂寞冷淡,但——絕不是無情的人。
伸出一隻手烤火,抿著溫熱的酒,身體便漸漸有了暖意,連心一起。
巴特在這一刻才省覺女孩子真好,花一般的年紀與面容,小心翼翼的細心靦腆與關懷體貼,即便是被夜狼襲擊差點喪命,也值得下一刻這般的愜意享受。
下一刻神智清明如初,接著便推論出夢中隱約的嘶吼也該是同樣的答案。
『我躺倒的時候,是另一隻狼在叫吧。』
『嗯。』夏樹安安靜靜的坐在一邊,也不抬頭,只一粒一粒小心數著子彈,輕輕一吹,金屬發出細微尖銳的哨音,『是母狼。我本以為它會來搶公狼屍體的,整整緊張了一夜。』
『原來昨夜來的是公狼啊,』巴特微微歎了一口氣,瞟向不遠處夜狼屍體的方向,子彈是由口進入的,碩大的狼腦袋前部幾乎被擊碎,已看不出原來嘴巴的形狀,於是繼續歎道,『口徑真大。』
『啊,你不說我幾乎都忘了。』夏樹忽的抖抖身上的塵土,起身朝狼屍體的方向走去,他這才發現她的指尖是鐵樣的青,幾乎蔓延上了手掌,該是夜裏救他時被凍傷的。
恍神間,已見她走過來,把一團黑色的東西拖在地上,劃過地上零碎的沙石,嘩啦作響。瞬間有一股涼意順著自己的腿腳攀爬上來,不禁打了個寒戰。
『夜狼?』巴特狐疑的打量了一下被丟在地上的動物屍體,皮毛上猶結著霜,冰淩耀眼反光。
『算是吧,』她低了頭,仔細擦掉剛剛凝結在掌心的白色霜花,抬頭笑了笑,『是小狼。』
接著又搖頭,唇角頗帶了幾絲自嘲與苦意,微瀾般擴散,『母狼哭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時候忽然停下不久就見到了……這些……被丟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我想……』她笑笑,略微的咬唇猶豫,再笑一笑,是厭惡與不忍的淡漠平靜,
『我想,是被它們的母親咬死的。』
『那麼,接下來怎麼辦。』巴特深吸一口氣,儘量平靜的看向藍發女子精緻與默然的臉。
她冰綠色的眼睛深深淺淺的漾了一下,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然後轉過臉說,『什麼怎麼辦。』
她有著一張蒼白瘦削的側臉,唇色淡漠,眉梢悠揚。
她說話總帶了自抑的寥落,尾音不自覺的黯淡,如無聲雪落,一夢醒來,冰涼白花已沒過腳踝。
他在心裏告訴自己,這也許是出於無知,並且,事實上是她救了他。
他被她這樣過於淡漠安閒的表情激怒了,勉強按捺住自己,繼續耐性的盡著自己的職責,提醒也許並不瞭解情況的旅伴,『費羅裏亞的夜狼是不可以得罪的,它們是一種……』
『它們是一種講究血債血還的動物。』夏樹沒有轉身,背過去的身形沒有一絲晃動,『殺了一隻,它的伴侶必會前來不夠性命的報復,我知道。』
她用了一種他從未聽過的語調,並非一貫的低沉孤寂,是自我厭棄後最終的溫柔與解脫,『所以,這些小狼是它表達必將前來索命的決心的信物,我知道。』
『我都知道,那麼怎麼辦,在它眼裏,』她看向遠方,搖了搖頭,繼續道,『我也許已經是個死人了。』
巴特的心忽的冷了,他從她的動作裏看到了某種可怕的東西。
大概,她一開始就是想要死在這裏,他在心裏告訴自己,卻更加被這樣的想法嚇到。
那一刻,他終於發現自己並不想讓她就這樣死去,即便,也許她一直都這樣的不快樂。
就這麼結束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巴特完全明白自己老去的身體必然會成為對方的絆腳石,她的理由明明幾乎無懈可擊,可心裏還是覺得哪里不對頭。
他從不認為這個沉默的女孩子會因為這種過於現實的理由而驅逐他。
她,從來不會也不該是這樣的人。
那麼答案是什麼便呼之欲出了。
於是他搖搖頭,說不可以,我們約定的是送你到納西索薩,所以生意還沒結束。
他看到她瞳孔針刺一般的收窄,於是繼續試探性的繼續說我不會拖後腿,你該很清楚我的經驗可以幫到你多少。
(如果她是真心的說出那些話,那麼自己的試探也許會讓她猶豫一秒,至少一秒。)
藍發女子冷冷的笑起來,隨手丟過來一個錢袋,毫不顧忌的砸在他的身上,腹部在一瞬間被冷硬金屬擊中,他幾乎吐了出來。
『不要想來試探我,拿上你的錢,給我滾。』
夏樹看到他還是搖了搖頭,說,『老巴特雖然愛錢,但從不做這麼不講信義的事。』
停了一下,又加上一句,『我是什麼人,我自己心裏頭清楚,你也清楚。』
他幾乎設想到一切她可能會做出的反應,唯一沒想到的是,她真的就這麼掏槍出來,指向他。
不是她一向拿慣的那把的大口徑短槍,相形之下顯得袖珍玲瓏,該是女用的型號。
她還是那般冷意的笑著,唇角扯出冷硬鋒利的線條,從喉嚨深處,一字一句的念著,『不要逼我送你上路。』
如果不是胸中嘔吐的感覺持續不散,他幾乎以為那還是個夢。
方才還是口不對心的善良靦腆女子,有著驚人的好槍法,細心溫了酒等自己醒來,對自己說,你醒了真好,我保證你現在仍然很冷。
讓他如何相信她會開槍。
巴特在左肩劇痛之時才驚覺自己已經被擊中了。
夢就真的這樣醒了。
子彈直接穿透了肩膀,眼看著血從由傷口處汩汩而出,很痛沒錯,心中更多卻只是無奈而已。
完全失去抵抗能力,他被她包紮好傷口,向前捆了雙手,包袱一般的丟在了甲駝背上。
甲駝和馬被繩子連接好,負了行李和水囊。
她在靜靜的做完這一切後,忽而微笑了。
是這樣的溫柔綿長,四月熏風悠遊旋轉,帶了微塵與草木的氣息。
是暮色的夕光將最後一抹將衰的夏草卷出的明黃。
這樣柔和的,轉瞬即逝的顏色,和她的笑容一般短暫。
鼻尖觸到了一股仿佛消毒藥水一般的刻板氣味,破敗的粉牆上掉落了灰,了無生機的腐蝕著自己的身體。
這孩子,都隨身帶了些什麼啊。
他唯一確定的是,大概他再也看不到她這般的笑容,溫柔又蒼涼。
那天夜裏,先是刮了陣小黃沙,她開開心心的跑來替我撐帳篷,眯著眼睛笑,說真的很感謝巴特你這麼長時間的照顧,我就說你不要跟我講這些禮數,真要是想表達謝意就給我多加點工錢,她就笑笑說好啊。
後來……兩個人就各自睡下了。
到了後半夜,我不知怎麼就醒了,醒了就想出去撒尿。
我要是真有防備,憋死了晚上也不敢獨個兒就這麼出去,可,真是疏忽了……疏忽了……
『誰知道……那麼晚了,也沒什麼聲音,她怎麼就醒的那麼快呢……』巴特搖搖頭,端起杯子待要喝,忽然停下想了一想,便重新放下杯子,歎了口氣道,『所以說,這都是命啊……』
大神果真是仁慈的啊……心中這樣感歎著,想要翻個身站起來,未想到手腳僵直到還未起身就一個踉蹌差點栽倒在地上。
夜狼啊……
等等。原來不是夢,紅鬍子大叔略微苦笑了一下,人便總是這樣,現實越嚴酷便越發的麻醉自己,於是在省覺的時候益發擊潰人的精神。
『也許,我們可以……』他試圖開口說服她,卻發現自己的語言能力從來都如此貧乏。
『我不需要你來教訓該怎麼做。』她毫不留情的打斷他蒼白的說服,轉過臉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滿臉皆是冷意,『我不希望再被拖第二次後腿,所以,我們的交易結束了。』
『巴特,你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
他在昏迷之時仿佛聽到在耳邊的低語,他從沒想過,她這樣的低沉嗓音還可以用柔和婉轉來形容,好像是……暗金色的陽光。
他不確定她是否真的說過這些話,也許根本只是自己的臆想。